但在看到那抹隐约的酡红后, 她又不确定了。
那点绯色很有说服力,不作声的,为谈惜归增添了几笔妙辩。
圈中什么人都有,在传杯弄盏的席间,众多人起坐喧哗,往往酒水才刚入腹,本相就已暴露无遗。
沈霏微在众多宴席中走过场, 自然也见过许多人。她很清楚, 有些人即便喝得酩酊大醉,目光也和清醒时一样, 铄亮不改。
那些人好像时刻驻守在警戒线内,是永不休眠的机械,得长久保持最高的运作效率。
所以就算意识已濒临模糊, 他们也会硬守外表上的体面, 其实一经撩拨, 就彻底露馅。
但沈霏微没见过谈惜归醉酒的样子,一次都没有。
她无法断定,对方是不是那一类人,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十一,跟我出来干什么呢。”沈霏微笑问。
谈惜归反问:“那你出来干什么呢?”
沈霏微比了个数, “十一, 这是几?”
谈惜归垂下眼眸, 嘴角很轻微地翘着, 情绪竟变得格外坦荡直接,“如果我说是另一个数, 会不会醉得更明显一点。”
太直接了,不论是言辞,还是神色。
沈霏微不作声地看她。
而今谈惜归眼梢洇红,但凛冽气性不改,看人时直勾勾的,似乎更具攻击性了,哪还有什么淡泊清高。
“会。”沈霏微予以肯定,然后伸出手,很亲昵地将谈惜归脸颊左侧的头发别向耳后。
她的手指是冰凉的,冷不防刮着谈惜归的耳廓,偏谈惜归避也不避,就那么定定站着。
“那它就是一。”谈惜归给出一个错误的数,实际上沈霏微比的是二。
沈霏微越发辨不清,对方究竟醉到了几分,她冷不防凑上前亲身分辨。
她直接踏过对方的警戒线,将自己当成了酒精检测仪。
气息在寒风中猝不及防相撞,已抵至危险距离。
谈惜归唇齿微张,目光下垂着,似乎在描摹沈霏微嘴唇的弧线。
她依旧不动。
沈霏微并非不计后果,她自始至终留有余地,看似是误闯禁地的猎物,实则手握猎/枪,只要给得出果断一枪,便能成功反杀。
“那你也比一个给我看看?”
谈惜归垂在身侧的手并未动弹,什么数都没有比。
沈霏微眯起眼,直视谈惜归的双目,在那温热的气息里,嗅到了些许果香。
这股香气她身上也有,她在主屋的宴桌上,小酌了不止一杯。
如今两人近在咫尺,竟好像她在浅酌谈惜归的唇。
闻着是酒香,尝起来,也会是酒香吗。
沈霏微顿住了,顺势说:“比不出来是吗,真的喝醉了?”
“嗯。”
沈霏微又说:“怎么偏偏跟着我出来吹风,里面那么多客人,都不需要你招待吗。”
交汇的视线似乎被果酒打湿,变得湿淋淋,沉甸甸,难以移离。
沈霏微看到谈惜归又很淡地笑了一下,有些许反常,像在对醉酒加以佐证。
“我只有一位客人。”谈惜归澄清事实,思路尤为清晰缜密。
是了,毕竟谈惜归的邀约和品酒宴无关,受她邀请前来的,只有沈霏微一位。
“只需要招待我。”沈霏微道出这个结论,她继而又循循善诱般地问:“现在东家醉酒了,我这个客人该怎么办。”
她迂回了一下,本质是想令谈惜归说出真实意图。
但谈惜归本人还没有回答,不远处便传来声音。
是谈知韶从屋中走了出来,温和地询问:“十五,你可以帮我把惜归带到卧室吗,她喝醉了。”
沈霏微还在注视着谈惜归,谈惜归亦然。
或许换在旁人的角度,会觉得她们是在接吻,此时猝然一分,无疑是心中有鬼,主动坐实。
沈霏微没有挪开半分,也没有回头,但应了声说:“好,我很乐意。”
谈知韶又说:“今晚你要不要留宿庄园,回翡翠兰的路途太远,不如明早再走。”
汇聚在一块的两道气息分外匀称,好似对阵,谁都没有落败。
但它们也并非剑拔弩张,反倒好似缠绵。
谈惜归很悠暇迟缓地答复了沈霏微前边的话,像在反复拉锯,“东家醉了,不能送你回去,不如留宿?”
语气如斯平稳,哪里像醉酒人。
沈霏微扭头答应了谈知韶,温声说:“麻烦你们了。”
谈知韶微微摇头,转身往主屋楼上指,言语温润:“阁楼是惜归的房间,右拐有上去的楼梯,不必从主屋里面绕。”
“走么。”沈霏微看了谈惜归一眼,转身张望着找阶梯去了。
后边的人寸步不离地跟着,说清醒也不是那么清醒,有点像回到了从前,只是她的情绪已不像从前那么钝。
其实如今想想,所谓呆钝,也许不过是十一故意乔装示人的那一面。
十一从来都很聪明。
沈霏微踩着木阶梯缓步上楼,走几步便回头看一眼,与身后的人一个对视。
谈惜归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手总能准确无误地落在,沈霏微一秒前刚刚攀过的地方。
五指在栏杆上一起一落,状似弹钢琴。
沈霏微有所察觉,却不改步调,直到打开门,才侧过身,哂笑着很直接地问:“真醉还是假醉?”
后边的人顿步,半倚在栏杆上,微偏过头,想避开糊上脸的发丝。
她的姿态很平常,平常到过于松弛了,语速却不紧不慢,像在郑重交涉:“这会影响你留宿的决定吗。”
“不会。”沈霏微说。
所以谈惜归以沉默代替回答。
沈霏微明白了,扭动门把时,轻慢地哧了一声,她弯腰将鞋留在阶梯的印花毯子上,踏进门便在墙上摸起灯键。
有人故意装醉,有人醉后故作清醒,自然也有介于二者之间,设法瞒住旁人,才能怂恿得了自己。
沈霏微可以肯定的是,谈惜归确实稍稍喝多了一点。
谈惜归是抱有目的地品尝酒酿,将两分醺演绎到了五分。
余下的五分,得由她来凑齐。
这是老式的房子,沈霏微在墙上摸索了许久,才发现灯竟是拉线式的开关。
咔哒一下,灯光熏黄了整屋,照得大幅玻璃窗熠熠生辉。
屋内整洁,如今虽已不是谈惜归的常住之地,但多少也有她过往留下的痕迹。
沈霏微环视一圈,然后扭头,看见那穿得单薄,连外套也没裹的人,竟还站在外面吹风。
室内有供暖,酒意在血液中一流转开来,周身不免冒热,外套自然就留在楼下了。
谈惜归扶着栏杆,神色被凌乱的头发稍作遮掩,叫人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
冷风中,她袒露的脖颈未见瑟缩,和衬衣同样质感的缎带系在其上。
带子被风刮起,谈惜归却伫在原地,尤像惨遭扼颈却纹丝不动的受害人,脆弱感突如其来,却也平添无穷韧劲,好看得越发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