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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香水店(73)

“我会还你的,”他笑道,“只是可能比较晚。”

青年却不在意还钱的事情,问:“肖学长,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毕业了啊,”肖重云笑道,“短期都不会回来。”

他拍了拍小学弟的头:“谢谢你。”

车开了不远,肖重云回头,看见小学弟还站在路边,向他这个方向看。学弟穿了一身格子衬衫,滑稽地戴着一顶毛线帽,站在车站边的邮筒旁。他好像在说什么,肖重云听不清楚,只能看到口型。

学长。

学长,不要走。

法拉利敞篷往尼斯的方向走,开得很快,肖重云问司机:“哥哥在机场接我吗?”

“张总有事,在家里等您。”

“那回家之前,可以顺道去一趟纪伊国屋吗?我想买一本书,你们在外面等着。”

司机迟疑了一秒钟。

那是家人来人往的连锁书店,闲杂人等太多,他想了想:“张总说,想您直接回家。”

这时张文山虽然住在烧了一半的肖宅,已经改姓张,肖家名存实亡。他忙着合并两个家族的财产,开车的是张义蛟身边的亲信,后来张义蛟死了,张文山就把他接过来,放在肖重云身边。他深知肖重云在张家的地位,以及他与张文山的关系,虽然恭敬有礼,在关键问题上从来不退步。

肖重云靠在椅子上,没有说话。

司机大概发觉肖二少爷在生气,不想闹僵,便说:“二少爷,您有什么想要的书跟我说,我让人买了带回来。”

肖重云没开口。

司机知道肖重云是真的生气了,又劝道:“二少,您体谅体谅我们下面做事的人啊。别的事情都可以,唯独您这身体金贵,单独在外,怕有个万一,我怎么跟张总交代……”

肖重云知道怕的不是别人对他做什么,而是他自己做什么。

最开始解开眼罩时,他时隔很久再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身材消瘦,面无血色,像是会化在阳光下的吸血鬼。因为被束缚得太久,身体毁坏得过于严重,那时肖重云几乎无法自行走动,每一步都要扶着桌子或者墙。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张文山曾有一段时间对他很放心,让他独自呆在房间里。

直到有一天肖重云爬到了房间外的走廊上,搭着凳子翻了下去。

六楼,这样摔下去非死即残。

无论怎样的结局,肖重云都觉得不错。可是那时他的肌肉过于无力,没有跳到预想的位置,就摔到了旁边的树枝上,又落在雨棚上。佣人们大呼小叫地冲过来,救护车呼啸而至,而他最终只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从那以后,肖重云身边就再也没有断过人。

肖重云一言不发地打开文件包,拿出一张纸,低头看。第一次看到父亲的遗嘱,是张文山强制带他去参加父亲的遗嘱宣读仪式。肖重云原本不愿意见任何人,被安放在一张冰凉的扶手椅内,一言不发地听人念文件。

他留意了一下遗嘱的时间,竟然是十多年前。算起来,那时他刚刚和母亲一起,被接到吉隆坡,而张文山还是个少年。父亲的遗嘱延续了肖家的传统,将大部分的产业留给一个人。遗嘱后面附了各种各样的文件,产权书,协议,而正文内容却极其简单。肖重云听见律师读道:“我将我的财产,按以下方式进行分割。武辰律师将从上文所述保险柜里取出我预先放置的香水……”

父亲在银行某个保险柜里存放过一瓶香水。他与张文山有一次试闻的机会,第一个准确分辨出香韵,写出配方的人,获得大部分遗产继承权。如果两人皆正确,由第一位完成的儿子继承。

关于实施细节,还有一些详细的条条框框,肖重云一点也听不见去。直到人们把那只遗嘱中提到的香水瓶放在他面前时,他才回过神来。

“二少爷,”递给他的父亲律师团队中的一人,意味深长,“肖总很偏爱您啊。”

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在香水方面,他的天赋,远远胜于张文山,这份遗嘱是对他有利的。

“谢谢,”肖重云听见自己说,“我自愿放弃。”

对方惊得把茶杯哐地搁桌上:“什么?!”

“我自愿放弃,”肖重云又说了一遍,“现在就签承诺书。”

即使是那个时候,充斥着他嗅觉的,依然是噩梦般的,焦糊气息。幻嗅中他什么也闻不到,如果不想当众出丑,除了放弃,别无选择。

后来机缘巧合中他看到了父亲留在保险柜里的配方表,发现自己见过。那是父亲当年为母亲推出的作品,叫做“情深”,已经绝版很多年了。父亲后来又创作了一款作品,叫做“缘浅”。母亲曾经收藏过两瓶,并排放在窗台上,情深缘浅,恰巧一句话。这款作品他很小的时候就闻过,配方表早已深刻地印在记忆中。

知道香水名字以后,肖重云就把遗嘱随身带在身边。

这样他才会时时想起,他与张文山之间,原来他曾被父亲偏爱过。

肖重云就这么一直看着那张遗嘱,脸上像打了霜。那冰霜的冷漠程度,一车的保镖都有点忐忑。他看了很久,把遗嘱收起来:“你刚才说,别的事情都除外,唯独买本书不行。别的事情是什么?”

司机道:“二少,您想要什么?”

“马上要到机场了,”肖重云道,“先把护照给我拿着。”

这倒是个任性的小要求。肖重云所有的证件都不在身上,只有需要用的时候,才会交到他手中。马上就要到机场了,早一点拿护照,和晚一点拿护照,于他来说没有区别,不过假装自己有人生自主权而已。

护照在司机的口袋里,他打开大衣,肖重云就伸手拿了过来。

关于这点,张文山的钦点司机很放心。

“二少回法国,”皮肤黢黑的男人问张文山,“大少,您不担心?”

男人是父亲管家的儿子。他接手遗产以后,就让这位老管家告老还乡了,然后留下老管家不怎么成器的儿子,给了一份闲职,为自己做隐秘的事情。毕竟廖竟成死后,这个位置空下来,诸事不方便。

“有什么担心的,”张文山看着窗外抽烟,“他那份可怜的遗产,已经委托到我的名义之下,现在一无所有。况且他现在,也再也不可能成为他想要的调香师,除了靠我,能去哪里?”

烟灰一截一截断在烟灰缸里,张文山闭上眼睛,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况且他那么骄傲的人,宁愿死,也不愿意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公之于众。”

“他只用靠我就好了,一生衣食无忧。”

“大少,您总有一天是会结婚的,总不可能养二少一辈子……”

“结婚?”张文山冷笑一声,“只要他活一天,我就一天不结婚。他死了,我倒是可以考虑结个冥婚。”

电话铃突然响了,张文山直起身体接起来,喂了一声,手掌忽然青筋暴露,几乎要把听筒捏成两段:“什么?跳河了?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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