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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477)+番外

「皇城殿下就嫌乱,羽化那岂不成了战场了。」画师笑了笑,以棋在桌上画出线条比划:「大江以南已经没有户口可言了,户口是像我们凌家那样的大家掌控,上报多少就是多少,地方官员也不敢插口。大半青壮人口于是都成了蔽荫下的隐户,不必缴税也不必服役,你瞧有多美。」少年五指抚过画轴,难得的沉下脸:「这事再不改善,皇朝能不亡国么?」见画师一凛,忙敛起肃容,改以调侃语调笑道:「喂,我说真的,凌家的大少爷,你真的吃了秤坨铁了心,不回老家了啊?」画师闻言脸色一沉,拈棋不语,只是佯作思考,少年叹了口气续道:「真是暴殄天物,凌家在羽化简直是个小皇朝,上回我顺道经过,光是充作仓储的宅邸,沿南扬子岸就绵延数十里!而你这个顺理成章的继承人竟放著不要,跑到西地学什么劳什子画不说,现在还跑来首都开起孤儿院来。我说啊,你姑姑现在是四夫人之一,堂妹妹还是滇王的妃子,只要你点个头,四品以上官绝对唾手可得,凌藤黄,难道这也打不动你?」

话未说完,画师默然把棋一搁,竟是按盘站了起来。「太子殿下这样说,草民生受不起,就此告辞。」语毕掉头甩袍便行,少年忙笑著一把扯住,强他重新落座,唇角扬起默契的弧度:「藤黄兄,别傻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之甚深,会劝你陷这笼鸟槛猿的泥淖?不过试试你罢了。」藤黄双目一霁,乌黑的眸变得散漫无光泽,重搓黑子喃喃地道:「当初就是受不了羽化商家那套重利轻义的作风,这才冲著父子决裂也要离家出走……亲情的羁绊是上天赋予的恩泽,若非命运横加阻拦,我也不会轻易放手。天教我做个画师而非商人,这点我自己最清楚不过。」查觉老友又过度感性起来,少年缓缓点了点头,理解似地一拍他肩头:「我和藤黄兄很像……都不喜欢被人左右命运;你不知道,小时候我最害怕坐船,每回父皇带著百官游湖,要我随侍我都抵死不从。倒不是宫里以为的怕水或怕晕,而是那种无法掌握的恐惧。明明你身在船中,航向和安危却由蒿夫操控,你不知道船何时停,何时动,甚至何时沉没,我无法忍受这种受人摆布的不确定感。」

藤黄沉忖半晌,不知是在想下一步,还是单纯思考少年的话。「天呢?天也不能摆布你么?」少年淡淡一笑,晃了晃一头长发:「不,除了天,我是最信天命的人,人是不能逆天而行的。」

画师闻言没再说话,两人在静宓中又交换了四五手,半晌少年的笑声打破了沉寂:「不过藤黄兄不回凌家,倒是我放心了。」画师微微一愣,品尝出太子话中异样的味道,执棋的手不免一颤。随即像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刚刚说容容她……嫁给了谁?」少年呆了一下,一时省觉不出他指谁,半晌恍然大悟:「容妃凌氏么?自然是六皇兄,她可有名著呢。」藤黄扶著椅案一顿,唇角燃起兴味的笑:「很痛苦罢?我是说,至少带伤出闺房少不了罢?」少年哈哈大笑,抚掌道:「正如你所料。」藤黄点头也笑起来,举盅饮了口茶,竟幽幽叹了口气:「真的,她果然一点也没变。」不待少年发问,画师恢复那虚无飘缈的笑容,捻棋回忆似地道:「容容她……虽然不是同房的亲戚,堂妹里却是她和我最亲,我们自小玩在一块儿。你别看我这样,小时候在凌家我是闹孤僻闹出了名(少年笑道:「你现在也差不多。」);加上我又是大房长子,自小生得俊秀,念几页书、练几个把式都难不倒我,住省城的亲戚小孩把我当鬼神看,敬而远之惧之,就只容容一个人不领情,他是二叔房里三姨太的女儿,也是二叔唯一的女儿,」「有回十二月天罢?我和容容一个九岁一个六岁,二叔三叔房里的孩子跟师傅一道学算数,我却自侍身分,端著画架便往树荫下自绘起来,理也不理那群亲戚;容容往我这瞥了两眼,半晌竟叫起来:『喂,藤黄表哥,你怎么不一道来?』我听她言语无礼,根本理都不想理,周围的亲戚也都吓呆了。后来你猜怎地?她竟朝我扔石头!登时把我砸得额头流血,差点没昏过去。」

少年啧啧两声,玩味地道:「好辣的小姑娘,这下小容妃可惨了罢?」

藤黄颔首,唇角亦忍不住泛笑:「江南的商家大户,家法甚至严于国法。三姨太的女儿竟敢殴打长房继承人,我爹当下就气得要把容容母女扫地出门;容容倒也烈性,自己一个人困包袱就冲出门去,说是不想连累娘,不过没走到门口,就给我拦下来了。」

少年听得兴味,坏坏地笑道:「要我的话,就逼她嫁我为妾,否则母女都遭殃。」藤黄嗤笑:「谁像你这坏胚子。」少年也不辩解,挥子催促:「快说,后来怎样?」

藤黄仰天眯起了眼,年龄彷佛短暂回到旧日的时光,有位少女手提包袱,满脸泪痕却不失执拗地站在他面前,以一惯无畏的眼神挑战他的漠然和命运的不公:「我对族里的人说,『就这样让她走,我岂不白被她打?』」少年闻言一呆,随即讪笑起来:「接下来藤黄兄想必是把她带回房去,拿铁鍊吊起来,然后拿蜡烛滴罢?」藤黄当作没听见,续道:「我说要和她单独谈谈,叫大人们都散了。她就站在那看著我,真难为他,一个才十岁大的女孩儿,面对权威却一点也不害怕。我还没开口呢,她就一股脑站直了,突然迎头对我一指:『就这样处罚我,我做鬼也不服。这样罢,我们来比武,你若能胜得过我,我们母女俩就任你摆布。』」少年听得高兴,追问道:「后来怎样?你赢了还输了?」藤黄笑道:「自然是赢了,而且没过几招容容便给我制服在地,你没瞧她那时表情,一副『这自闭鬼竟然会武艺』的震惊。」

回想起当时情境,只记得自己二话不说,走到还在发愣的表妹面前,左边先煽一掌,冷冷道:「这是罚你对我无礼。」不等她回过神,右边又赏了个耳括:「这是还你的石子,这事就这样,以后休得再提。」然后转身掉头而去。对方似也不信事情如此易与,抚著脸颊坐了一个时辰才回神。

少年感叹一声,支颐笑道:「想不到,藤黄兄年轻时也是面冷心慈之辈。」画师静静道:「心慈倒不至于,但我年轻时厌恶人群,从小看尽了羽化商号间人类的丑恶和贪婪,对世间的一切失望至极,只想钻到画里寻求一时的慰籍。容容的事,若不是我一念之仁,童年唯一的朋友也要失去了。后来我和容容便常常一起切磋学问武艺,同房的孩子谁也比不上咱们情谊。」

正猜测画师讲这故事的用意,不等少年忖度回话,藤黄忽地瞥了他一眼,见他一副床边孩童引颈期畔故事的模样,鬓角稚毛未褪,不禁笑了起来:「殿下……湛庐君,你还很年轻,真的很年轻。」听老朋友忽然叫起自己外号,少年一时怔愣,却见画师弯下腰来,大掌抚过少年额发搓揉,弄得他不住眨眼:「你还是个孩子,纵使环境特殊了点……凡事不要太勉强自己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