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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言(172)+番外

只是,当庄景玉面对著满脸关心的室友们,面不改色神情如常地讲完这一番冠冕堂皇的假话以後,他忽然就觉得有一些恍惚,难以置信地发觉,原来,就算是蠢笨朴实如他,一旦与别人相处得久了,被他人逼问得急了,竟然也可以被激发出,编造胡言乱语的本领,和……装作若无其事的本能。

虽然庄景玉非常知道,也绝对承认,他们是好朋友,好兄弟;可是庄景玉更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困难,实在是没有同他人抱怨的必要,商量的余地,以及,求助的可能。哪怕那些“他人”,是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抑或,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不可以。

因为无论怎麽做,那都是没有用的。

那只能是他和黎唯哲两个人的事情。更是他庄景玉,一个人的战争。

这次水利水电专业的期末考试很给力地,在六月中旬,就已经全部结束了。然而这同时更意味著,他们这群人的四年大学生活,也已经流水逐花地,过去了四分之三了。下学期班里的同学,实习的实习,出国的出国,考研的考研,当然准备找工作的,自然也是各种睁大了眼睛,随时准备抓住机会签约好工作。鉴於这种情况,班长徐徐便十分热心和负责地,在考完最後一门课的当天晚上,大力组织了一次提前一年的离别聚餐。

所谓聚餐聚餐,当然图的就是一个能说能笑能吵能闹,因此高档安静的西餐厅茶餐厅就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灰溜溜地远远退散了。又因为班上有些同学吃不得辣,於是最後,徐徐班上大手一挥,便将聚餐地点定在了Z大北门外,一家口碑价格皆很公道的烤肉店内。

班上男生多女生少,在这种场合之下,吃饭那都是浮云,只有喝酒才是王道。从晚上七点正式开始的聚餐活动,到现在“八点”都还没有一撇呢,男生们就一个比一个喝得厉害,个个儿都跟打了鸡血吃了兴奋剂似地满口胡话面红耳赤,甚至就连徐徐魏嘉唐汉这一众票班委干部也都尽是如此,毫无组织纪律性。

相比起来,周云飞,就简直不要好太多了。看看现在他那一副坐怀不乱严谨优雅的样子吧,果然不愧是学生会的骨干官员,公众场合,哪怕只是来吃个普通廉价的烤肉,但无论绅士风度还是精英风范,啧啧,那气场,那做派,都足得个十成十。唯一出卖了他闷骚本性的,是他那一双,始终胶著流连在醉态迷人的魏嘉身上的眼睛。两道从瞳孔深处射出来的,饿狼般绿油油的色光,即便是隐藏在这麽多化身为狼的男同胞中间,也著实诡异眩人得厉害。

总之,此刻这家烤肉店,几乎就像被他们整个班三十几个大老爷们儿给全部包下来了那样,旁若无人地你搂我我扒你,个个儿满脸红晕,东倒西歪,黄话连篇,摇摇晃晃;节操什麽的早已经化成了天边某一条越来越小的内裤,触目所及,只能看见眼前这好大一幅黯然销魂的,众男搅基……群P图。

当然,庄景玉,并不在这幅图里。

虽然一向很少喝酒的他,今天也难得破例地,喝了很多很多,甚至,也许比他活到迄今为止的一辈子,所有喝过的酒,都还要多得多得多;但是喝到现在,庄景玉却十分绝望地发现,即便是有那麽那麽多的酒精都已经滚烫地化进了自己的身体,然而他好像,还是醉不过去。

肚子早已经撑到了极限,可是脑子仍然不受控制,罪该万死地清醒:它在庄景玉无能为力的远方,拼命地浮现和想念著,那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算起来,自从那一天,庄景玉主动离开,而黎唯哲并未挽留以後,他们俩,已经有大概一个多月,没再见面了。

一个多月。一个月,零十三天。而等到今晚一过,就又是新的数字,新的记录,新的一页。

而那一条,【如我所愿,也如你所愿】的短信,黎唯哲,也没有回。

庄景玉已经记不起,自己究竟有多少次,只要手机一震就疯狂地扑过去,可是在看清屏幕显示以後,又失落地将它放回原处,无论是谁,也再也提不起力气,去回复,和接通的经历。

因为无论是谁,如果不是自己正在等待,正在想念的那一个人,那麽,都不算是谁。

於是就是这样。於是,总是这样。反反复复给人希望,然後又毁灭希望的手机,分分秒秒令人寂寞,并且还更加寂寞的生活。有时候,庄景玉手捧著书本画板,一个人,整整一天,都宅在安静空旷的图书馆里,写作业,画模型,背单词,看名著……看,黎唯哲非常喜欢,并且也曾在无意中对自己提起过的,那一些,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和意愿,去涉猎,去了解,或许甚至连名字,都不会知道的书。

虽然其实有很多内容,庄景玉基本上,都读不大懂,只是当他,就这麽半是强迫半是自愿地读下去,并且也读进去了以後,终於,在某一个斜阳西沈的傍晚,黄昏的日光从西面墙边,某一扇宽大透明的落地窗外温柔地滤进来,铺在自己手中那一页,稍显老旧泛黄,似乎字里行间,还隐隐飘荡著多年前印刷香气的墨色文字上时──即便那个时候的庄景玉,还远远没有看完手中的这一本书,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已经不用再读。

因为他瞬间,读懂了全部。

仿佛一只利箭狠狠穿过身体。那一刻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震撼的感觉如同被击中的剧痛,持久而漫长地,残留在了他的心底。

因为他是庄景玉,因为他是与黎唯哲心意相通灵魂相契的庄景玉,是那个,这世上最了解珍惜对方,同时也最被对方所了解珍惜的庄景玉──所以,他不用读完这些书也能明白,当黎唯哲在看著这些书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都正在经历著什麽。

是不是也和自己现在一样,或者,一定也和自己现在一样,浸泡在,无边无际的荒芜里。

阳光安静地流淌在书页上,轻轻颤动的阴影,让原本整齐方正的字迹,变得模糊而晦涩,柔软却绵长,很快就拯救了庄景玉,干涩枯燥的眼眶。

曾经他们没有遇见彼此,想要排解那麽多钻心蚀骨的寂寞,一个只能靠无聊透顶地看书,一个唯有靠没日没夜地画图;後来他们好不容易与对方重逢,仿佛在早已濒临绝境的沙漠中,终於寻到了生命里,那一片救赎的绿洲,可是如今,又是他们自己亲手选择掐灭了,那一盏,指引回家的灯火。

庄景玉不知道,而且他相信黎唯哲也不知道,在感情里,人类永无止境的反复无常互相折磨,究竟,是为了什麽。

都说是情非得已,还是只是,难改积习。

後来,无论庄景玉怎样努力,想要让自己过上和遇见黎唯哲之前一样,那般心如止水,或者说,心如死灰的生活,可是那种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孤独感,就像六月的雷雨一样,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向他袭来。他没有实力抵挡,更没有办法设防。而由那份孤独所孕育催生出的冰凉,同偌大的图书馆里,中央空调呼呼往外直吹的冷气结合在一起,对他发起并不猛烈,但却绵绵无尽的攻击,让恍惚的庄景玉骤然产生出了一种,曾经那些温暖美好的一切,都仿佛只是,黄粱一梦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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