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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雨明天结束(45)

“对了一半。”姜换又抿了口甜得发腻的苹果汁,“在星大读商科,金融还是经济什么的,得学做会计呢。我对那个确实没兴趣也没天赋,学得很痛苦。后来去英国就换了专业,geography,稍微没那么痛苦可还是提不起劲。”

他说得轻易极了,喻遐心里却轻轻地一疼,对姜换的羡慕与向往又多了几分。

停顿很久,姜换转向喻遐,说:“我那时候跟你差不多,家里提供不了什么支持所以要继续读只能自己打工赚钱。但我又想到处玩,所以总把自己搞得很狼狈。”

“你怎么知道我——”喻遐诧异到半截,先把自己说服了,“也对。”

暑假打工,四处兼职,为了800的日薪高温天当群演。

在不知内情的旁人看来,没有比勤工俭学更合理的解释了。

“那时候做过许多份兼职,为了省钱一年多没有回家。后来赚够了路费第一次去伦敦找朋友玩,就遇到许为水了,很巧。”姜换说到这时笑了笑,可那笑意是冷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陷入回忆的朦胧。

“遇到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为钱发过愁了。”

分明应该是转折点,标志着往上走的一句话,姜换的语气听来却一点也不兴奋,反而带着莫名困恼,好像这对他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喻遐问:“你不喜欢《蓝太阳》吗?”

他该怎么对喻遐准确描述这些复杂感情,所有人看来都是崭露头角的处女作,却是一场难以启齿的交换。

姜换回答他:“我不喜欢拍电影。”

差不多算记忆中第一次,姜换主动地和谁聊起他出道之初的来龙去脉。

被发掘拍电影那年并不如有些媒体夸大其词,他正处在迷茫的十字路口,相反,姜换彼时很清楚要做什么,毕业,回岛,再找个足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学生时代,烦恼与困惑都朴素,至少比现如今伸手抓不见任何的虚无要正常得多。

许为水所言“电影艺术”,似乎为他那个“养活自己的工作”搭了一座桥,让他多一个选择,于是姜换办了休学一年手续,和许为水一起回国拍摄。

《蓝太阳》在艺术层面无疑是成功的,姜换在欧洲几个电影节走一遭,赞誉和夸奖听多了,加之过程不算难熬,难免产生以此为下一步的目标也不错的念头。

正在这时,许为水提供了一份合约。

“他说会为我量身定做5部电影,我觉得好像没那么难。”姜换说到这儿,舌尖发苦,分不清是香精过量还是回忆太折磨。

喻遐问:“这不是很好吗?”

所有人的反应都会和喻遐一样,包括当年的姜换。

前一天还是穷学生,潦倒,无人问津,因为种族歧视找兼职都受限,后一天就收到了威尼斯电影节的邀请,西装革履,人模狗样——

纸醉金迷的奢华世界,谁能抵挡得住?

姜换现在想,只觉得他太草率,但是再来一遍他不能确定自己会选另一条路。

“我妈妈……嗯,养母。”他再次轻描淡写地带出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私隐,忽视了喻遐表情一瞬间僵了僵,“我养母那时丢了工作,房贷拖着,眼看还不上,许为水就送来了这个合约和这么好的机会。”

“她帮你签了吗?”

“劝我,”姜换纠正用词,“她劝我签了,我同意,然后把钱划给了她的账户。”

“为什么?”

“觉得她比我更需要钱。”姜换往后靠在长椅上,仰起头,树影婆娑间竟漏了一两点月色,“也有感激,我从小就对她非常感激。”

喻遐不吭声,长久地望着他,眼睛里有光闪烁着。

姜换停顿了须臾。

他又有点想抽烟了,第一次提起,语句不熟,好像说的别人的故事。前面尚能泰然处之,惟独在这一段,起点模糊的时候,姜换左肩的旧伤就开始隐隐作痛。

最后他找了个折中的表达。

姜换说:“她把我从福利院救出来,还治好了我的……伤。”

他到底没用那两个字:残疾。

第29章 “没有不喜欢。”

糖浆含量超标的苹果汁还是被姜换慢慢地喝完了,喻遐和他在街口下了出租车,耳边仍嗡嗡作响。

难以置信,姜换竟然跟自己回了家。

四十分钟前,姜换说完那句话后就缄口,仿佛挣扎了好一会儿仍然选择到此为止。

喻遐已经听了很多属于姜换的秘密,每一句都是额外赠予的,所以不为他突兀的半途而废的剖白而心焦。他从容地点点头,发现对方正烦躁地摩擦着右手的指尖,大拇指反复捻过无名指边缘。

“你想抽烟吗?”喻遐问。

他不抽烟,但他从烟瘾很重的叔叔那儿见过类似动作。

姜换否认:“不想。”

喻遐又瞥过姜换的手指,宽容地说:“没关系。”

姜换坚持说不需要,同时若无其事地把手插进身前的口袋。

他今天穿一身米白色偏运动的套装,材质柔软,版型宽松,把姜换衬得格外温暖,双手都揣进小腹口袋时像一只袋鼠。

两个人在长椅上坐了很久,果汁喝完了,也没什么话题可以继续。

姜换看了眼时间,喻遐以为他还有别的事,连忙说:“你要回酒店了吗?”

“我不忙。”姜换答非所问。

喻遐一时没能理解,可姜换的眼睛很深地望向他。

校园照明的路灯被高大梧桐遮去了一半,光点如雨,树影婆娑,昏暗环境里喻遐却发生错觉,好像看见了姜换藏在单眼皮里那颗很浅的痣——他趁姜换睡着仔细看过一次,靠近眼尾的位置,灯光闪烁时它像一粒尘埃。

又来了,状似深情的目光,喻遐被他这么望着坚持不了半分钟就投降。内心仿佛就此打开,虚与委蛇的谎言全都就地删除,只剩最真实的渴望。

想和他独处,时间久一点更久一点。

哪怕被当成恬不知耻。

“那……”喻遐想自己居然顺畅地说得出口,“你去我家坐坐吗?”

然后姜换就真的答应了他。

直至现在,除了恍惚与惊喜,思忖该与不该的犹豫慢半拍地浮上来,但已经没法反悔。

喻遐从鞋柜深处找到一双买给喻庆涛但还没被穿过的拖鞋,姜换靠在门框那里,两根手指勾着装冰淇淋的塑料袋。

路过街口的便利店时姜换说想去逛一下,喻遐没跟着,等他出来,发现姜换买了两盒冰淇淋,是前几天简晧请他们吃的那个牌子。

路上吃了一盒,剩下那盒草莓味现在化了一半,香味就更加甜腻了。

“我放冰箱。”喻遐接过来。

出厨房后姜换还站在玄关,他慢吞吞换鞋,踩着凉拖却不着急入户。

喻遐的家安在一座房龄快和他年龄一样的灰色水泥单元楼角落,内部还算宽敞,可少了点普通人家的烟火气,冷清,杂乱,窗帘拉拢一半,外间的防护栏镀着一层陈旧的铁锈红。八月底的东河还有盛夏的暑气尚未散去,一楼又热又闷,站一会儿后背就起了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