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裕借着身体不适为由告了假,今日不必上朝,也就没急着起身。他披了外衫,目光落在榻几上摊开的那册书上,随口问:“在看什么?”
“是棋谱。”容锦见他仍旧看着,便取了那册棋谱过来给他。
沈裕指尖捻过稍显粗糙的纸张,大致翻看过,评价道:“错漏百出。”
他懒散地斜倚着,墨发如流水般散下,声音里还带这些刚醒过来的低哑,但挑剔的态度一如往昔。
容锦无奈笑道:“看来是唬我这种一知半解的。”
“书房中有几册棋谱,何必舍近求远。”沈裕信手将那册子扔在一旁,想起睡前的事情,又问道,“你熬的汤呢?”
“在茶房煨着,但兴许都熬干了,隔夜也不宜再喝。”容锦贴心道,“公子想喝什么,我这就叫人给厨房传话。”
然而沈裕并没被这贴心打动,瞥了她一眼,没再开口。
沈裕虽没去上朝,可也没闲下来。
他在书房与人议事,容锦认出那曾在南林猎场挟持秦瞻的黑衣男子,不由得凛然,远远避开没敢上前打扰。
再后来,朝中也有人携着一打文书登门拜访。
直到傍晚沈裕传话,容锦这才去了书房。
一场秋雨添了三分寒气,秋风携着细雨卷入廊下,沾湿鬓发。
容锦拂去发上的水汽,见沈裕起身时微顿,眼皮跳了下,意识到他膝上的旧伤怕是有些不好。
“棋谱在书架第二层,松石盆景旁边,”沈裕面色如常地坐了回去,信手一指,“自己取去。”
容锦没料到沈裕竟还记着此事,道了谢。
只是这书架格外高些,她垫着脚细细分辨了会儿,才找到了沈裕所说的那几册棋谱。装订精致,看起来上了些年头,应当是旧物。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书房外传来成英的声音:“衡公子来了。”
容锦正想着避开,免得打扰他们商议正事,却见沈裕轻轻地叩了叩桌案,目光落在已经空了的茶盏上。
她会意,将棋谱放在一旁,上前为沈裕添茶。
而成英口中那位“衡公子”,也已经推门而入。
他于竹帘外站定,声音中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温声唤沈裕:“小叔。”
隔着竹帘,影影绰绰的天青色身影,是这晦暗阴雨天的一抹亮色。
长身玉立,腰间坠着块青玉。
容锦余光瞥见,多看了眼,随即怔在了原地。
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
她心中描摹了不知多少遍,不会认错的。
当初在皇城外远远望见他时,容锦就知道他与沈裕相识,只是那时以为是寻常官员,怎么也没料到两人之间竟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沈裕忽而唤了她的名字,目光沉沉,语气冰冷,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
容锦惊得颤了下,蓦地回神,后退了半步。
衣袖却正好带到了那只青云出岫的杯子,翻坠落地,随着清脆的碎裂声,茶水也四溅开来。
她做事向来还算稳妥,并非毛手毛脚的人,很少会出这样的岔子。
而那张煞白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慌乱。
视线游移不定,不敢与他对视。
沈裕皱了皱眉,咽下疑惑,目光最终落在了沈衡身上。
第41章
因着有外人在,沈裕不好同容锦算账。
他的异样稍纵即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转而便若无其事地问起正事来。
沈衡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目光微微低垂,对答如流。
两人的声音回响在书房之中,是相同的平静、镇定。
慌乱而不安的只剩下了容锦。
她没得沈裕的吩咐,不好贸然离开,低头看着地面上四溅的茶水与碎裂的杯盏,心都凉了。
这青云出岫的茶盏,是沈裕最爱的一套茶具。
据说是沈裕从前的知交好友亲手烧制而成,而那位好友,早已死在了六年前的那场动乱之中。
思及此,除却会被沈裕责罚的不安,容锦心中也因此生出些愧疚。
她悄无声息地蹲下身,将碎裂的杯盏收拢到一处。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又兴许是她心中杂念太多,还分神听着沈氏二位的交谈,一个不防,指尖被锋利的瓷片割破。
鲜血霎时涌了出来。
十指连心,尖锐的痛楚随即传来,容锦咬唇忍了,没发出一点声音。
但沈裕还是察觉到了。
他话说到一半,稍稍停顿,眼睫低垂,目光落在了她指尖的血迹上。
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容锦在沈裕伺候,已经能将他的心思猜得差不离,见此,也没想着出去清洗包扎,只拿袖中的手帕按住伤口,忍了下来。
这一日下来,沈裕已经有些倦。
他令人特地将沈衡叫来,却并没问多久,言简意赅地安排妥当。
看了眼檐下的落雨,又瞥了眼一旁沉默的容锦,最后也没留沈衡在别院用饭,径直将人给打发了。
细论起来,这多少是有些轻慢失礼的。
但沈裕不在乎这些,沈衡亦没有任何不满,不疾不徐地应了声“是”,便离开了。
他身边没带仆从,独自撑起油纸伞,步入雨中。
来也从容,却也从容。
虽明知不应该,但在沈衡离开时,容锦还是下意识地望了眼。
沈裕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按了按眉心,嗤笑道:“怎么,你看上清淮了?”
但凡不是瞎子,都该看出来自沈衡露面后,她的异样。
沈裕留她在自己身边这些时日,习惯了容锦低眉顺眼地装聋作哑,就没见过她何时像今日这般失态。
容锦原就苍白的脸色,因他这毫不留情的质问,又白了三分。
她情知此事不可能轻易揭过,摇了摇头,低声道:“奴婢只是觉着,他仿佛与一位故人有些相仿……”
“故人?”沈裕却挑剔起字眼来,眉尖微挑,打断了她的话,“清淮虽是沈家旁系,但自小也算是锦衣玉食养大的,与你有什么干系。”
虽说沈裕以往也高高在上,但那种疏离,与眼前这种近乎刻薄的态度并不相同。
容锦怔了怔,沉默下来。
沈裕却是一见她这沉默寡言的模样,没气也凭空生出三分气来,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
他既不愿看容锦缄口不言,也不愿听她讲什么与沈衡的旧事。
究竟想要她如何,自己也说不清楚。
目光落在她缠手的绣帕上,指尖那一点已经被血迹浸透,书房之中也多了丝若有似无的血气。
沈裕稍加犹豫,在容锦惊讶的目光之中,缓缓解下绕在她指上的帕子,端详着伤处。
绣帕被鲜血黏连在了伤处,分开时,哪怕沈裕已经足够耐性,却还是疼得她下意识地缩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