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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儿(39)

“如今世道,玄远之学是显学,这总是不错的罢?一人或许有错,难道这么多人也一点儿道理不懂,错把瓦砾当珠玉?”

许盈并没有因为许仲容态度的急转直下就如何,依旧神色沉静:“伯父这话说的没道理,若真的信的人多了便是对的,那倒是可笑了——乡野之间多的是愚夫愚妇,好多人连田地里的蝗虫不能伤,伤了便要得罪‘蝗神’这种无稽之谈都信呢!”

“这如何能比?”许仲容支支吾吾了两句,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了一样道:“你也说了,那不过是愚夫愚妇,可是玄远之学,学的人无不是当世大才!海内皆有名望之辈!”

“哦...”许盈却不会因此词穷,当即道:“那就更没道理了!说这话之前,伯父想过如今中原时局么?”

许仲容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懂许盈为何如此说。

许盈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只是稍稍停了下就道:“时局板荡,天下大乱,如今再看朝局,正是一地鸡毛!外面多的是胡人小朝廷——所谓的有识之士、才俊谋臣也多的是投他们的!所以,这就是正理了?”

在民族大是大非上,不管心里怎么判断,表面上都不能承认那些‘投敌叛国’的家族和个人是正确的。

是的,或许他们有自己的理由,比如自己家郡望所在被五胡或地方军阀割据,形势比人强,他们也没办法。又或者,他们也可以说自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天下怎么看大周都不像是很有气数的样子

,自然是良禽择木而栖喽!

其他人心里也不见得会真的觉得这些人是国贼之流。

但是有些话就是这样,心里可以想,嘴上不能说,这是底线。

许仲容也不可能说这些人做的对...甚至很难否定这些人属于有识之士、海内名人。毕竟,即使是他们已经‘叛国’的今天,他们的名声也没有真的败坏——大周内部在政治上批判他们没问题,但政坛之外又是另一回事了。

势族们也看的很清楚的,如今时局变化很快,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而且势族与势族之间互有牵连,今天真的搞对立搞到一点儿余地都不留...谁知道今后会不会自己打脸!那样反而不能进退自如。

许仲容很想说‘你知道什么,就敢这样大放厥词’,但他知道不能说!有些东西没法说,而且说出来也没用。许盈真的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他也争不过啊!不管怎么说,道理已经站在人家那边了!

半晌,他只能道:“不是这样说的,不论如何,这些东西是要学的,不然将来你出去与人交际说什么呢?”

这其实已经接近于认输了...许仲容当然不想认输,但是他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也分不出什么条理来。这种情况下,他只想快点儿结束这场辩论,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许盈似乎没有看出他的服软,听他这样说,轻轻道:“我如今年幼,说这些尚远,还是学些经世致用的经学是正经道理。不然学些虚浮东西也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反而让人贻笑大方了——就算是倡导‘玄远之学’的名士,之所以能得世人敬重,也是因为他们于经学之上本就出众!”

即使这个时代儒家经学已经没那么强势了,但这依旧是正统主流。而如果想要在正统主流上开拓自己的领地,那就必须要在这上面做的好,不然如何能让其他人信任。这就像是真正的抽象派大画家,他们写实画往往也很好,功底极其出色一样...还真以为随便扭扭曲曲地画几笔就值大钱了?谁都不是傻子!

“伯父觉得呢?”

第31章

“伯父觉得呢?”

许盈话音落下,也不等许仲容再说什么,便轻轻颔首,转身离开,身后跟着的是不敢再留的书童——教室里空了,走廊上的脚步声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巴掌打在许仲容的脸上。

许仲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与轻蔑,哪怕是他当年在洛阳时,这样的事也是没有的。那个时候的他初至洛阳,即使有个汝南许氏的名头,也是一文不名的。当时的他为了求名,做过很多低声下气的事,也不是没有受过轻视与冷眼。

但当时的他都没有这样的屈辱...这很大程度上是预设的立场不同了。在洛阳时,他为了寻求出路,早已做好不受重视的准备,他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面对许盈则不同,他一开始只当许盈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即使许盈显得比同龄人早慧又如何呢?对于成年人来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就连那点儿心机算计也显得孩子气,对于大人来说那就是明摆着的事,也从不会想到要去防备。小孩子而已,再如何又能如何呢?

他是这样想的。

况且他还是许盈的老师、长辈,有这样的身份加身,就更是如此了...他从没有想过事情会如此超出他的预料,甚至让他受到这样的‘侮辱’。

许盈当然没有侮辱许仲容的意思,但当事人的感受是另一回事。许仲容其实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个时候他的感受就是确确实实受到了侮辱。

此时此刻,许仲容甚至觉得周遭的人都在心里笑话他——许盈走了,许盈的书童也走了。他分明看到那些书童想笑又不敢笑!人说仆似主人,果然许盈身边的人也和他一样刁钻可恶!

现在留在周遭的有他自己身边的僮儿,也有一些整理书房的仆人...许仲容甚至觉得自己身边的僮儿都有些不对了!

他们肯定也觉得自己这个主人十分可笑了!!

又恼又恨又羞惭,许仲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院子...之后连着几日,他都称病停课了。

也就是说,许盈几天没上课。

原本这次的事情还不会传的那么快,结果因为许仲容‘生病’,立刻飞一样的传遍了整个东塘庄园...八卦这种事,从古至

今、无论高低贵贱,都是很盛行的。

“哈...这个许明德!”裴庆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他甚至比一般人知道的更早更详细,因为他分享了羊琮的情报。

嘟哝了几声之后,裴庆忍不住向羊琮抱怨:“授课便好好授课,如今弄的这样难看,怪谁?真拿人当傻子,就他一人聪明——既然做出了那样的事,就该想到如今,真是自取其辱!”

羊琮正展开一幅画细看,听裴庆如此说,冷笑了一声:“你也不必如此说,不过就是嫉妒许明德罢了!”

“我嫉妒?我嫉妒他?”像是被踩到痛脚一样,裴庆差点儿跳起来:“我嫉妒许明德什么?嫉妒他无才无德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而已,羊琮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的‘虚弱’看的一清二楚,嗤笑道:“阿庆自然是嫉妒此人能名正言顺教导玉郎...这可是你求而不得之事!”

裴庆一直暗搓搓找机会向许盈施加影响,相比之下,许仲容作为许盈的启蒙老师简直得天独厚!他的位置正是裴庆想要的。但是,就是这样的许仲容,时不时就要闹出幺蛾子,似乎一点儿也不‘珍惜’这个位置...站在裴庆的角度,确实觉得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