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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儿(183)

紧接着,北方到处都在打仗,社会秩序自然荡然无存,整个社会体系都崩溃了!这种情况下,除了几个有限的城市,大部分地区都彻底沦为了无秩序区,只剩下赤裸.裸的丛林法则——相比起前面的灾难,这个灾难看起来没那么严重,实则是最可怕的!

这波及到了最多的人,而且注定最难消弭其影响!

人的自由在受到秩序束缚的时候总想要挣脱秩序,但只要真的秩序不存在,人就会发现这是一个人人自危,什么都无法得到保障的状态!这个时候为了重新恢复哪怕一部分秩序,大多数人也愿意付出比原本多的多的自由!

等到这些灾难先后到来,幸存者还没有缓一口气,就得面对生产活动被破坏的灾荒!以及大量死人之后的瘟疫——官府有着比较强的组织能力时,华夏大地上的瘟疫一般都能比较有效地控制,不会爆发西方社会黑死病一类的大范围瘟疫。但这是乱世,哪怕是最普通的瘟疫也能广泛传播。

史书里经常可以见到十室九空、瘟疫、坑杀这样的字眼,但只有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时,才明白这些事残酷到了什么地步。

然而,李益还没说完,只听他继续道:“如今北地许多郡县已经不是人间,小人是商贾,最知道各地货物价值,涨价最狠者粮食,但根本没有商人敢运粮!”

粮草的目标大,根本不可能隐藏,真的卖这个,路上一定会被人劫走!

“各地粮价有不同,洛阳最吓人,谷一斛五十万...这样的价,其实也就是价而已,根本无人买的起、吃的起!不说洛阳粮价,就是别处,粮价低者,也是米石万钱,这也不是寻常人能吃的!只因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各处将军都争相征发,公私存粮无遗,自然粮价陡升。”

没有粮食之后,新的人间炼狱来了。

史书上常常写着‘易子而食’‘人相食’‘人脯’‘自相啖食’,只是看这些字,已经让人头晕脑胀、心坠到胃里、嘴说不出话了。而现在,这些对于许盈来说并不是遥远的历史尘埃,而是就发生在自己脚下这片大地上!

当他听到百姓无粮,买不起那要用同等重量金子来换的粮食,只能易子而食时,他已经是勉力坚持,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至于军粮中‘杂以人脯’成为众所周知之事,他只能闭上眼睛,免得天昏地暗之下昏倒过去。

但当李益说到,中原战乱,金察手下部将石秋,一向以敢战、暴虐著称的一个将军。他为了能多得打仗机会、多抢劫财物,竟干脆不要后方太多军粮支持,对左右道‘我等作战,战胜便能饱肉,何须军粮’!

所谓饱肉,便是敌方死人肉...

新的战争方式被发现了,很多军头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时候,人真正彻底异化成了一种最残忍、最狡诈、最强大...同时也最弱小、最可悲的野兽。

在动物世界里,同类相争往往是进化之路上落后于其他动物,只能走向内斗的结果,而这也往往是一种生物即将堕入炼狱、最终灭亡的前奏。这个时候的动物自然是最可悲、最弱小的。

‘当啷、当啷啷’一阵声响是许盈的方向传来,他终于是坐不住了,站起身要走。正好与迎面而来、端着清水的婢女相撞,银质的水壶、水杯叮叮当当跌落一地。婢女连忙跪下,许盈却没有像平常一样温和安抚。

应该说,许盈像是没看到对方一样。

他此时跌到在地,胃里坠的厉害,有什么顶再胸口,让他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有呼吸系统的毛病。

他想要呕吐,但因为这些日子吃的少、吃的清淡,眼下这顿饭又还没有入口,竟吐不出什么来,一开始呕了几口酸水之后,就只剩下干呕了。

李益看到这样的情况,当下惊住了!他第一反应并不是许盈听不得这些。如今世事如此,便是后宅的女郎,听到这样的事,就算面色难看,不愿意听下去,也不至于有许盈这样的反应。

他的第一反应是,许盈会不会本身就有什么毛病,受不得刺激...以如今世道,被逼疯的人可不少!

只是心中有些可惜...明明看起来是一等一的翩翩少年,有玉璧明珠之光华!这样的人物风貌,他是第一次见!也不知道天下总共能找出几个来!

李益自然不会再往下说,但裴庆却像是没见到眼前变故一样,神色平淡,淡淡吩咐:“家中晚辈没见过什么世面,让李先生见笑了...李先生继续说罢。”

李益觉得棘手了,他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这个时候最有能力结束这一切的人应该是羊琮,他才是此间主人,也是在座身份最高者。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正如之前很多次一样,他心底或许不赞同裴庆,但也没法拒绝他的决定。这个看起来最果决的男子,本质上才是最优柔寡断的那一个。

“老师,够了!”“大王、先生,郎君身体不适。”同时开口的是罗真,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一边来的吴轲。

罗真平日里的惫懒全数消失,化为了一种十分尖刻的攻击性:“老师何必如此!是打算逼若冲?只是老师看重若冲是为了什么,不就在于若冲没得他人铁石心肠?明知他心思重,性格更是软弱...如今这般,是要他长见识、长心眼,还是要他的命?”

吴轲也脱落了伪装色一样的明朗旺盛,剩下的是一种极端的冷漠:“小人先带郎君下去休息了。”

“站住!”裴庆脸色发寒:“哪里学的规矩?人家都说,老师教导弟子,如同父亲教导孩子,须从严从紧!稍有怠惰、不从者,杖打也是常事——为师教导汝等多年,可曾动过你等一下?”

“可见是平常管的太松,以至于如今这样不尊师令!”

裴庆瞪了旁边的几个僮儿一眼:“去取绳索、竹杖来!今日非让这几个孽障知道尊师!”

僮儿也不敢轻举妄动啊!往常郎君对许盈几个学生,特别是许盈的重视与喜爱是明摆着的。如今郎君说要打人,若是正气头上,不小心打坏了,事后回过神来后后悔了怎么办?再者,他们也喜欢许盈,温和无害、对谁都宽容大度的孩子谁不喜欢呢?

当下纷纷跪下,垂泪道:“郎君息怒啊!”

此时情形很是不好看,裴庆却只是冷笑一声,不再催促僮儿去拿绳索、拿竹杖,而是只身上前。一只手按住许盈的肩膀,另一只手扯住许盈的衣领,与这个年少的孩子目光对视,不允许对方有一丝一毫的躲避。

许盈此时面如金纸,嘴唇发青,因为干呕的原因,狼狈的不得了,再也没有旁人称赞的雅重、端方。

但就是这种时候,裴庆才更能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纯净、纯净到让人不敢相信是在这个世界上长大的孩子——他大概是喝露水、吃花瓣长大的,就像是传说中的仙人,饮朝露,餐落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