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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儿(137)

但许盈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才能’,这不过是他人生太过顺遂平和的副产品。

上辈子生活在繁荣平和的国度,除了得绝症,根本没有遭受过任何打击。这辈子虽然生在乱世,但他所在的家族保护了他,如果不是他能接触到外界,有上辈子的记忆,说不定对乱世都不会有太过清晰的认知。

一个人生经历是这样的人,只要不是具有反社会心理,自然会偏向守序善良,对于受苦受难的普通人也很难不去同情。

在许盈看来,大多数现代人都无法在那种境况下无视那么多人的苦难。

许盈没有意识到,即使是相比起大多数现代人,他都是更有勇气的那一个,有的时候保全自身是一种本能。

不过,他有一点是对的,这确实是他人生太过顺遂平和的产物——上辈子时,他还没来得及遭受挫折,人生就以一种意外的方式戛然而止。这辈子活了十多年,可也没经历什么打

磨。

生活的打磨是很奇妙的,有的时候会让人更尖锐、更锋利,但更多时候只会让人更钝、更圆滑。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打磨的多了,就失去坚持到底、哪怕同归于尽的勇气了!

血是热的,那才能抛洒,等到血已凉,是下不了那个手的。

许盈此时其实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微微侧过了身,垂下眼皮道:“真要是那般,也不过是莽夫而已,比不得此时洛阳诸公运筹帷幄,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

这当然是一种嘲讽了,但未尝没有一点儿许盈的真心...他是真的觉得以自己的心性,恐怕是做不来棋手的。

见到别人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他下意识地就会跟着痛起来,他是一个同理心很强的人。如若不得不面对那种情况,在现实和内心之间只能苦苦挣扎,找不到出路...光是想想都觉得很苦了。

“哈!”裴庆嘲讽一笑:“洛阳诸公呵,运筹帷幄说的好听...”

裴庆心中有气,但到底也知道嘴炮容易,做事却很难,所以话说到一半也不去嘲讽什么了。反而忽然低落起来:“说来也是,天下人确实重要,但此时为了迅速稳定局面,也必须先争斗一番。”

既然无法统一所有人的想法,做到相忍为国,那就只能正面角力了。裴庆只希望这个过程能够短一些,牺牲的人少一些。

“这大概便是牺牲了,欲成大事者,必然不拘小节。”裴庆这话有些讽刺,但里面也有几分真心。他其实也知道,以如今的局面,有一个强人出来稳定局面,反而比较好。至于为了诞生这样一个强人,中间的死伤无数,那也只能看成是一种必要的牺牲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正是裴庆的这几分真心,让许盈抬起眼帘看向他:“牺牲?...原来先生是这样想的。”

他以一种绝不认可的语气道:“不,先生,那不是牺牲,若那是牺牲,未免太可笑了...那不过是慷他人之慨,不过是拿血肉当赌注。”

第107章

许盈要很用力才能压制住自己的胸腔中的惊涛骇浪,才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些!

他是绝对不会认可眼下洛阳诸公所作所为是一种牺牲的!

“牺牲是将贡品奉给祖先神明,祈求更多人的丰足快乐,目的是高尚的。而如果牺牲品中有‘人’,还需要自愿,但如今是牺牲吗?”许盈感觉自己变成了夜色中的大海,冰冷而汹涌热烈。

“如今不过是拆开血肉,供养自身,和牺牲有什么关系!”

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对于‘被牺牲’的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人问过他们的意见,甚至无人在乎这一点。大概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来,他们无足轻重,就是个数字,很多时候还能够省略尾数,只留一个大概数字。

他们就这样被消耗了。

许盈听到了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也感受到了血液冲刷血管时的波涛汹涌,这种感情来的莫名,但并不意外...事实上,从他恢复上辈子的记忆开始,他就无法单纯作为‘许氏小郎君’普通生活了。

或许有些人可以将平白捡来的第二人生当成是中大奖,然后毫无负担、悠哉游哉地度过这一生——如果这个世界和平繁荣,许盈或许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偏偏不是,于是一切就休了。

过去数年,许盈表面上平静,实际上怎么可能呢!

这个时代有太多他无法接受的事了,即使他能用时代不同、境况不同来说服自己适应,但有些是适应不了。

而这种根本层面的冲突决定了,许盈必定有一天会在某些事上爆发出来...所以,现如今也不过是一种‘如期而至’。

然而,在爆发之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孩子气了。他在这里和裴庆、羊琮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不是洛阳诸公,更不是他的敌人。而且话说回来,这些话对着洛阳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说,又有什么用吗?

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只是他的无能狂怒。

“是学生失态了。”许盈重新垂下了眼皮,觉得自己在这里已经有些呆不下去了,再者也会妨碍两位长辈商量接下来的安排。便站起了身:“老师、舅舅,盈暂且

告退。”

许盈往外走时,罗真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一样,睁开了眼睛、坐起了身。揉了揉眼睛,扫过室内,打了个呵欠起身致歉:“学生太失礼了!”

然后也找借口消失了,紧跟着许盈的脚步。

此时,只剩下裴庆与羊琮面面相觑,良久,裴庆才忽然自嘲一笑:“我同此时在洛阳兴风作浪之辈其实没什么不同,之前骂这等人,未尝没有自觉比他们强的意思。如今想来,都是庸庸碌碌、不堪大用之辈,又有什么不同!”

“玉郎才是最清楚的那一人,内心明彻如□□,但凡一丝阴霾也无处遁形。他怕是给了我这老师面子,没狠说...不然该指着鼻子骂的。”

“玉郎从来不会指着鼻子骂人。”羊琮淡淡道。

“这就是你的错了。”裴庆很快恢复到了平常的淡定:“大王以为玉郎生性雅重,做不出那样的事来。其实不是,说不定玉郎才是我们之中最为大胆,最不受礼法拘束的那一个!”

长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裴庆还拥有老师的身份,对于许盈的了解是越来越多了。有些地方,羊琮不能了解,他却是接触过!

许盈看起来确实是‘别人家的孩子’,早慧、努力、规规矩矩,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只从这个描述来看,他才是那个最不可能摆脱条条框框的人——然而对他有一定了解的人扪心自问,真的如此吗?许盈可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所以,与描述的相反,他的反叛与桀骜不驯隐藏的很深,或者说,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反叛、更加桀骜不驯!他的叛逆已经不再浮于表面,自然也就不必表现出来。而当他展现出这一面,往往就不是一点点出格,而是彻底背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