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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夜 09 至死方休(9)

她这段时间天天坐在我面前,当我的模特儿,几乎没有出过门。

这样很好。

七月十八日

我喝了很多酒。我一个人坐著火车,来到了乡下的老宅。那是我家的祖宅,是一所古老的宅子。以前,我家是当地出名的大户,也是出名的书香门第。当然,後来,败落了,只是那所老宅还留了下来。

老宅里有个老家人看守著。我跟他寒喧了几句,就直接走到了最里面的那间屋子。四面的山,像迷宫一样的走廊,一进又一进的院落……我感觉还是那麽熟悉。

那是我母亲的屋子。

我从来没有弄清楚过,我的父亲为什麽会娶我的母亲。因为在我的印象的,我父亲是个很严肃也很拘谨的男人,他很在意家族的名声。他为什麽会娶一个戏子?不过,听说我的母亲当年在上海曾经红极一时,有大把阔绰的男人追求她,一掷千金。我的父亲当年是从英国求学回来的,留在上海盘桓,跟朋友去看戏。

他只看了一次,就被我母亲给迷住了。彻彻底底地迷住了。

据说我母亲当时唱的是《牡丹亭》,她演的杜丽娘。

我祖父几乎发了疯,举著他的拐杖大发雷霆。我不知道他如果没死会发生什麽事,但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我祖父气得脑溢血复发,瘫了,连话都说不出来。我父亲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乐家的大权,祖母是个旧式的温顺的女人。於是,没有人能再阻拦我的父亲了,他跟我我母亲结了婚。

我的母亲叫安然。她很美,很美,就像旧上海月份牌上的美女。细细的眉,俏俏的凤眼,像画出来的人。她的一举一动,都风情万种。这一切,我都记得那麽清楚,包括她身上那股香气。

她用的是“洋货”,香奈儿的香水。

有时候我想,我喜欢安心,跟她结婚,也许就因为她跟我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她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算是个表侄女之类,但却跟我母亲出奇的像。我第一次在街上见到穿著旗袍的安心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是我母亲重生了。

当然,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两眼,便发现了安心和我母亲的不同了。安心没有我母亲那样的风情,那眉梢眼底、一举一动的风情。她纯洁得就像是一张白纸,像一块未经雕琢过的美玉。

我喜欢她喜欢得发疯。我怎麽又想到安心了?对了,我是在说我母亲和我父亲。他们结了婚,他们结了婚,对著我祖父磕头的时候,当时祖父就已经因为脑溢血说不出话来了,被这麽一刺激,据说当场就气死了。

人们都悄悄地传说,说我母亲是个克夫的女人。

可我母亲完全不在乎这些。她对我家的宅子,我家的田地,果园……这一切都很有兴趣。但是她生了我之後,却开始不愿意呆在乡下了。她以前过的都是灯红酒绿的生活,而这里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乡下。起初的一两年,她觉得新鲜,像个孩子一样四处发掘有趣的东西,而现在,她不愿意再呆下去了。

我父亲并不想再回到上海去。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父亲是个安静的男人。他更喜欢乡下这种宁静的生活。但是我母亲坚持要回去,所以,她收拾了行李,跟我父亲大吵一次之後,独自一人回了上海。

我母亲并没有一去不复返。她一般两三个月回来一趟,回来的时候总是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会给我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她一回来,就缠著父亲,跟他说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我父亲却总是勉强地笑著应付她。她看见父亲不理她,也不生气,就过来抱著我,亲我,跟我讲上海的事,还说要把我也带去。

但是她最後还是没有带我去。

哦,我越写越罗嗦了。我先写写我今天回了老宅干了些什麽吧。我直接进了那间屋子。那是母亲当年的房间,自她死後,就一直没有变过。她的床,她的衣橱,她的梳妆台,都没有变过。门上锁著一把“龙凤呈祥”的广锁,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有钥匙了。

今天我太累了,明天再写。

七月十九日

有鬼!有鬼!老宅里有鬼!是我母亲的鬼魂吗?是她吗?是她的鬼魂一直在这里徘徊不散吗?她的房间里一直有女人的叹息声,呻吟声,对了,还有唱戏的声音。唱的就是《牡丹亭》!“原来!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幽幽的声音,在老宅里浮动,我听得一清二楚!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找著洪叔,问他有没有听到什麽,他诧异地看著我,说他什麽也没听到。

不过,这也不奇怪,洪叔老了,耳朵也有点聋。

我打算再在这里过一夜。

七月二十日

昨天晚上,我又听到了那些奇怪的声音。

七月二十三日

我有两天没有写日记了。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我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以前我从来不写日记呢?为什麽呢?一定有个什麽原因的,不过那不重要。

我每天晚上都听到女人的哭声,幽长的叹息声,还有唱戏的声音。她唱得很动听,但是在这里……这所阴森森的老宅里,很可怕,让我一天比一天害怕。

我为什麽不进去看看呢?对了,我为什麽不进去看看呢?看看那房间里究竟有什麽?她是我的母亲,她会害任何人,但是一定不会害我的。

我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七月二十四日

昨天晚上,我鼓起了勇气,进去了。我用钥匙开了门,听著雕花的木门“嘎吱吱”的响声,让我觉得心惊肉跳。但我还是鼓著勇气,走进去了。

里面有很厚的灰尘。我每走一步,就会在地上留下一个脚印。除了我的脚印,没有别人的脚印。

我走到她的妆台前。我突然怔住了。

有一个放雪花膏的漂亮的小盒子,是打开的。里面的雪花膏,还被人挖出了一块。空气里还弥漫著一丝香气,那是母亲最常用的香水的味道。

镜子上,有人用口红写了一行字。

“衍之,我知道是你杀了我。”

衍之是我父亲的名字。

七月二十五日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是我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为什麽呢?我为什麽知道呢?

那时候,我母亲突然失踪了。她跟一个男人私奔了,听说那个男人是我父亲的好朋友,也是他在英国的同学。我父亲非常伤心,一连好多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後来,他终於出来了,却再也不会笑了。他把母亲的房间封了,不让任何人进去,包括他自己。

但是有一次,我偷偷地进去过。我偷了父亲的钥匙,打开了那个“龙凤呈祥”的锁,溜了进去。我看到在墙上母亲的照片下面,有一盏铜做的油灯。

很多年之後,当我也长大了之後,我在一个道士的家里见到了类似的东西。他一脸神秘地对我说,这样的油灯,是用人的头盖骨做成的,甚至可以用人油来当作灯油点燃。头盖骨的主人,灵魂就会被永远拘禁在这盏灯里面,永生永世,不得投胎不得转世不得超生……永远永远,都在这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