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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夜 09 至死方休(2)

他查了一下,这种叫作“波旁玫瑰”的红玫瑰是相当著名的品种。它是红玫瑰(红玫瑰原产於法国,是大部分混种玫瑰的老祖宗)与中国玫瑰的混种,原产地是S省。波旁玫瑰很美,也有很名,但是,一个占地这麽大的花园里,全都是怒放的红玫瑰,一眼望去,白色的别墅就像是被淹在一个鲜血聚成的湖泊里。的确,那是美丽的,某种带著诡异和妖豔的豔丽,但这两种对比鲜明的颜色会极大地刺激著人的神经。

你见过有人把自己的卧室装修成鲜红色麽?你愿意睡在血一样的被褥之中麽?注意,那可不是代表著喜庆的中国红,而是血一样的鲜红,凄豔如传说中开在彼岸的曼珠沙华。

锺辰轩在某一天驾车到玫瑰园来的时候,远远地看到那幢纯白的别墅静静地矗立在鲜红的玫瑰花海里。他停下车,在那里注视了好几分锺。玫瑰其实并不适合一丛丛地长在花园里,因为会给人一种杂乱无章野性难驯的感觉。见过梵高著名的向日葵麽?在他的笔下,普通的向日葵也有了怪异的灵性,怒放而带著某种仿佛在微微颤动的淫猥的感觉。它是粗野的,甚至带著某种悍然的生命力。

这里的玫瑰也是如此。如果将它剪下来,插在花瓶里,摆在房间里,这种野性而生机勃勃的美就会悄悄消失。那是另外一种美──静止的,照片一样端庄的美丽。

程启思自己几乎是不来这里的,但他请了一名花匠来打理花园,锺辰轩相信,程启思对於玫瑰,知道的不会比自己更多。他很想知道,程启思对於波旁玫瑰的执念来自於何处。作为一名专业的心理学家,分析一个人的个性,或者说是看透他的内心世界,几乎已经成了锺辰轩的本能。但除了职业性的本能之外,人还是一个社会人。直白地说,你住人家家里,人家非常热情地招待你,你还想一再去探人家的老底,这就违反了基本的社会准则了。

锺辰轩叹了口气,把车开进了车库。别墅里没有人,大概安瑶出去玩了。她买了部红色的小跑车,没事就四处闲逛,锺辰轩看到过几次她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他并不奇怪,安琪拉在国外的时候就是如此,她的美丽总会招蜂引蝶。他偶尔会过来看安瑶,有时候跟程启思一起,有时候一个人。程启思算得上是个热情的人,也是个会做人的人,但他对这个表妹,总有些说不出来的回避。

锺辰轩走进别墅之後,惊奇地发现,每个房间里的花瓶里都插上了玫瑰。每个花瓶里,都只有一枝玫瑰。

蓝玫瑰。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蓝色的玫瑰。所谓的蓝玫瑰,或者是流行的叫法,“蓝色妖姬”,其实只是一种白玫瑰。最早的“蓝色妖姬”来自於荷兰,它是用一种对人体无害的染色剂和助染剂调合成著色剂,等白玫瑰快到成熟期时,把它切下来放进盛有著色剂的容器里,让花像吸水一样,将色剂吸入进行染色。

锺辰轩从花瓶里取了一枝蓝玫瑰。他看不出有染色的痕迹,当然,如果能看出来,这蓝玫瑰大约也不用卖了。

“你是谁?”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身後不远处响了起来,沙哑,并不好听。锺辰轩又吃了一惊,虽说他没有关门,但在别墅外墙,必须要密码和特制的钥匙才能打开大门。回头一看,一个穿了件劣质的花格子外套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他後面。锺辰轩依稀觉得,这个男人跟程启思和安瑶,都长得有点相像。

那男人对著他咧开嘴笑了一下。他的两颗门牙都缺掉了,只剩下了两个黑洞。他的肤色是暗黄的,黑中带黄,眼珠也带著黄褐色,那是一种不健康的颜色。锺辰轩的眼光落在他手里的钥匙上,他不认为这男人的钥匙是偷来的。

“你又是谁?”锺辰轩反问,那个男子脸上的笑容更欢悦了。

“我是启思的舅舅,安远。你是启思的朋友吧?”他注视著锺辰轩,看了好一会,落到了锺辰轩手里拿著的蓝玫瑰上。“为什麽是蓝玫瑰?不应该是蓝玫瑰的,应该是红玫瑰,就像花园里那些美丽的波旁玫瑰一样。”

“我从来没有听启思提过他还有个舅舅。”锺辰轩说。

安远笑了。“如果你有一个我这样的舅舅,你也会不愿意对别人提起的。不过,启思是个好人,很大方的人,我找他借钱,他从来没有说过不字,也根本没想过要我还。他不喜欢玫瑰,可他还是在花园里种满了玫瑰,即使玫瑰也总会一朵朵枯萎。”

他说完这句话,就在一张舒适的锦锻面的躺椅里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水晶雕花的杯子,透明得像水一样清澈的白兰地。安远几乎是满足地啜了一口。“现在,只有在这个外甥这里,我才能喝到好酒。”他又大大地喝了一口,这一口把杯子里的酒都喝完了。他仰靠在椅背上,低低地哼起了歌。

他哼的是《夏日里的最後一朵玫瑰》。令锺辰轩惊讶的是,这个看起来潦倒的男人,却有相当纯正的英文发音。

“为什麽?”锺辰轩问。

安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次是满满地斟上了一杯。“你太好奇了。好奇心太多不是好事情。你一定去过阁楼,是不是?”

锺辰轩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确实曾经在那上了锁的阁楼门前徘徊过,因为他曾在这里住过几晚,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听到从顶楼有奇怪的声音传来。有人在那里不停地踱步,有时快,有时慢。还有人的叹息声,有时候是男人的声音,有时候是女人的声音。有时候会有歌声,女人的歌声,凄婉的,哀伤的。锺辰轩对於中国的戏曲知之甚少,他只知道这个女人唱的是中国传统而古老的戏曲。但他听不出来,究竟是昆曲,京剧,越剧,还是黄梅调。他甚至听不懂她究竟唱的是什麽。

这座房子里,只有安瑶和自己两个人,有时候会多出一个程启思。佣人都是锺点工,不会在这里过夜的。锺辰轩对安瑶知之甚深,她也是完全欧化了的女孩,她喜欢歌剧,喜欢芭蕾,喜欢莎士比亚,喜欢拉辛……但她对中国戏曲的了解,几乎是一片空白,连看到川剧的变脸吐火都要大惊小怪。那麽,唱歌的女人是谁?叹息的男人又是谁?

“没有。”

安远笑了,他一定曾经是个美男子,他的十分端正的五官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候的模样。但他现在只是一个酒鬼,也许他走进来的时候是清醒的,但这时候他已经开始醉了。伏特加不是啤酒。

“不要进去,千万不要进去。那里……”他的声音更低了,脸上的神情也更神秘了,“有鬼。一个女鬼,你没有听到她唱歌麽?她一直在唱,她走到哪里都在唱……她唱得真好听,是不是?”

锺辰轩点了点头。“是的,很好听。她唱的究竟是什麽?”

安远摸出了一个破旧的皮夹,在里面翻找著什麽。“我给你看,我给你看她的照片……我一直留著,一直留著……”他喝完了大半瓶伏特加,口齿已经有些不灵便了,锺辰轩非常耐心地等待著他的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