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韬略楼纪事(16)

“既是故舞重跳,何妨故曲重弹。”韩贝贝往前一步道,脸上挂着韩武真真是好多年没见的微笑——惊悚得韩武和那俩小倌都偷偷哆嗦了一下。

他边说着边自己走了进来,拍拍地上坐着那小倌让他起来,接了人家手里的琵琶,抬了眼笑道,“还是说,各位爷不想听贝贝这一曲?”

座下人又愣了愣,便都道“当然是想!”来。

“今天真是……”那年轻人的伯伯感慨了一句,奈何生意人词穷,又太过激动,憋了半天,还是只能说出句,“……太好了!”

“要是韩文也来,今儿个才真真算是旧梦重圆啊。”卞老爷犹不甘心地捻着胡子道。

“爷,”韩武用扇尖推了杯酒过去,笑道,“这人一辈子就像这杯酒,酒满需饮,贪心则溢。”

嘴巴上说的文雅,心里却骂着大爷的你个死老头,人心不足蛇吞象!韩文今晚独独一个人留在梨院,只怕又在月光底下阴森森摸着竹叶了,想起来就毛骨悚然。

卞老爷没应这句话,只若有所思地看着韩武近在咫尺的脸。

韩武没有韩酒心那一对小扇子般的长睫,眼睛也不大,但是精亮有神,且他眉目深刻,轮廓尖锐,眉梢眼角那透出的气度,似含了沉甸甸的岁月沧桑、微微苦涩的成熟风韵在里头,是个能够喝个茶慢慢品上许久的面相。

“爷?”韩武被他目光定住,有些不自然。

旁边韩贝贝清咳一声,拨了琵琶一把,声音空灵,把人的注意都吸引到他那里去了。

“许久不弹,手也生了,曲儿也生了,”韩贝贝道,“对不住各位爷,不敢任您们点曲。今日,便来一首《南怨》吧。”

座中几位想的正是这首,都笑着点头。那年轻人更是抑制不住激动,把酒杯都放了,好整以暇端坐起来。

韩贝贝便低首拂了拂琴,叮的一声,接着抬头看韩武。

这是那日吵架之后他二人第一次目光相接。韩武突然觉得莫名地紧张,其实也知道韩贝贝只是示意他离座舞剑,但总觉得韩贝贝那看似冷淡的一眼下面,怎么就藏着恨意。

至于么!韩武心里头骂了句。面上却优雅起身,行到那厅中间空地,向座下数人礼了一礼,接着立直了身,修长右臂向空中一划,起“剑”。

韩贝贝手便拂了下去,急促的叮咚之声瞬起。

《南怨》一曲,舞是十几年前韩武自己编的,词是当时韩文写的,曲却是古曲,不知道哪一朝代哪一辈人写出来。初始一阵揪了人心的错杂急弹,猛一顿,换到凄婉缠绵,到中间的跌宕起伏,峰回路转,最后越弹越慢越弹越冷,至寂寥无声。

这曲弹的舞的唱的,就似它的名字,像一个小倌的一生,又像一段情。不管前面如何繁繁复复,纠缠不清,最终结局却是渐渐地不为人注意地归于沉寂,消失在没有停止音的空虚里。

但见韩武身影翻飞若鸿鹄展翅,起,折,转,承,手中长扇随着动作,推,拉,提,翘,刺,勾,挑,回,流水般的曲线旋起旋落。

那座中人全都看呆,杯子里酒送在嘴边也忘了喝,都一眨不眨地盯着韩武。

韩贝贝的手越弹越慢,韩武的扇也越舞越缓,最终一个凌空向后仰下去,从上面抡了手下去,将扇顶在地上,整个人成一个线条优美的半圆,定住了。

座中人一片寂然连掌都忘了鼓,好也忘了叫。果然是生生的杀了人心!

他们在那惊叹发呆,韩武却是心中有苦说不出。本来就二十好几,岁数大了腰不灵便了,这又拿的扇子当剑,活生生短了那么大一截啊!下腰的时候要多下半截手臂的长度,他往后一仰的瞬间便听在自己的老腰吱噶一声,直到扇尖顶地,吱噶噶噶噶噶噶一长串让他心寒的声音。

韩武那难得俊一次文雅一次的脸哟,当即痛得皱成一朵菊花。幸好他是后下腰,脸朝着后面,没人看得见。

这曲本是到此终了,韩武顿了一会儿,强行把扭曲的脸调整回去,准备回腰起身,却听见韩贝贝又叮了一声,居然再次开始起音。

你大爷的韩贝贝,你丫就是□痒了找操!

韩武在心里暗暗尖叫,恨得咬牙切齿。身子却只能随着他的曲,重又回腰扬扇。

韩贝贝不知道什么时候编出后面这一段来,再次急促如雷鸣电闪的调子。他脸色冷淡看着房间一角,手下翻飞捻转,快得看不清手势。

韩武只能自己临场发挥,就着最开始疾舞那段改了几个招式,顽强地与噼啪做响的老腰做斗争。

那曲越扬越高越扬越急,却在那最高最惊魄人心的地方,叮一声终响,结了。

韩武也在那时,仗着十几年的默契,顺着调子把浑身动作猛的一收,扬扇遮面定在场中。仿佛一只盘旋天际的大雕,几番起落,一个猛子往下直扎,停落在悬崖峭壁边突出的枯木上。

还犹有傲人的气势翻卷扑面而来,绕梁不绝。

想不到这最后还有一场杀着,座中人依旧是定定地惊叹发呆。

他们却没看到,韩武在扇子后面无声惨叫,面容狰狞,身子在衣服的遮挡下微微抖着。

他那把老腰火辣辣快要烧起来似的,痛意沿着背脊一路蔓到后脑勺。只在心里吼着娘啊大爷啊奶奶啊韩贝贝你个天杀的地杀的菊花流脓水的……

“啪!啪!啪!”却是那下头年轻人先开始鼓掌。他一张脸兴奋得通红,微张着嘴连话也说不出来,只不住地鼓着。

旁边的人被这一掌拍醒,也都忙跟着鼓掌叫好,直叹着不虚此行。

韩武今日这舞,按照先前的说法,本该五分刚五分柔。但他舞的是九分刚一分柔,输了少年时柔腰软骨的身段,却又赢了气势。那座下人数年不曾见这么绝妙的一支剑舞,狂喜之下,也就把一些小毛病忽略掉了,只一个劲叫好。

“小武,你怕是参加三天后的南北之战也足够!”那卞老爷赞道。

“爷说笑了。”韩武强行控制住全身肌肉的微微抽动,收了扇硬挤出个笑。

自己几斤几两他也知道,今天这是月下烛前看人美,南北之战上哪比得过人家人比花娇。再说他那支舞漏洞百出面容扭曲,到时候成千上万的人看着,哪会看不出那一堆纰漏。

“可是,”那座中又一人迟疑道,“我可记得当年《南怨》……后头似乎有些不一样……”

“爷记性真好,”韩贝贝放下琵琶从地上坐起,走到近前榻上,弯了腰替那几人斟着酒道,“这后头的一段,的确是我后来加上的。”

“南怨南怨……”那卞老爷沉吟着,“你这么一改,变那无声无息的消亡为死灰复燃、浴火重生。实在是妙!可是……这么一来,这曲便不能称为‘怨’了。”

那一场凄绝无望的怨,生生给他改成了绝地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