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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厉害(3)

二爷出了小毓先生家的院子就狠狠把那包耻辱糖摔在了地上,又不解气地踏上几脚。他回想起日本人进城这些日子,北平人的北平在短腿子的强迫下所受的委屈:中国的商家被逼着收下日本的军用票,短腿子兵当街绑走年轻的学生,不会说中国话的日本流氓吃饭不给钱还砸了铺子打伤伙计......

二爷又站在了毒日头底下,越想,越恨;越想,越悔。

小毓先生说,吃了庆祝北平"陷落"的昭和糖心里会发苦,他现在当真是从嘴苦到了心肝肺。

也等不及走回家了,二爷贴墙根儿站了,躬下腰,"呸呸"淬了几口唾沫,又把手指头伸进喉咙眼里抠,逼得自己一阵干呕。每呕一下,每吐一口,二爷对日本人的恨就多添几分--谁叫他们害自己受这罪的。

过了几日,二爷又在小毓先生家遇着那个唱老生的半调子票友。他强忍着在一边坐了,紧盯着拉胡琴的小毓先生,想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小毓先生看二爷的脸几乎扭曲成了包子,自是明白因由,便走到他跟前说:"你若累了,就上里间屋睡一会儿吧。我们这儿还且着呢。"

二爷感激地冲小毓先生作了个揖,立马站起身躲了出去。

里屋是小毓先生的书房兼卧室,四白落地的墙,显得屋里既干净又敞亮。南窗下是一张书桌,一侧是床,一侧是书架。

二爷走到书桌前,翻了几页摆在明面儿上的书,从最底下抽出一张纸来,上头用瘦金体题了几句未完的诗:

千里刀光千里人,声色无欢渐断魂。

冷酒暖花明月夜,长亭断柳空山门。

涛生云灭人焉寐?国破山崩家安存。

二爷看得心潮澎湃,一阵难过一阵激动,恨不能立马把那些闯进别人家里找便宜欺负人的小鬼子撵出北平、撵出中国!

"阎先生走了。"小毓先生撩帘子进来,看见二爷在书桌前一阵忙乱,似乎在藏什么东西,不禁问道,"怎么了?你捣什么鬼不成?"

二爷转过身,走到小毓先生面前,胸口突突地鼓动着,心坎里无数钦佩赞美的词搅成了一锅粥,怎么也挑不出一个最合适的来赞那首未完诗。

小毓先生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睫毛垂下又掀起,不知道该看哪。

二爷由此想起了那个在北海跟一对摩登男女学的新派好词,心里暗暗给自己叫了一声"好",清了清嗓子,发自内心地说:"笛耳。"

见小毓先生似是不解地皱起了眉头,二爷心里一阵得意,为叫他听得更清楚明白,二爷将嘴凑到他耳边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笛耳!"

小毓先生的身子轻颤了一下。二爷满意地笑了,他相信小毓先生一定知道那个词的意思,不然,他不会羞红了脸,连耳廓都染上了粉红色。

在这个最恰当的时候,他能如此自然地说出那个最时髦最动听的赞美之词,二爷很是得意。

因为太过于喜形于色,二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做的动作有什么不对劲,就跟吐出"笛耳"这俩字一样自然,他在小毓先生泛红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

小毓先生的一张脸刹时涨成了猪肝色。他用双手抵着二爷的胸口把他推得向后趔趄了好几步,自己也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二爷愣了一会儿,突然夺门而逃。

回到自己家,他使劲捶打自己的头,悔得肠子都青了--今儿个如此失礼地冒犯了小毓先生,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他?

一连半月,二爷没敢在小毓先生家露面。

依小毓先生的性子,更不会主动上门找什么人。但他多少有点惦念二爷,不见还怪想的,好像少了点什么;但是又怕见他,因为知道见面少必不了一场尴尬。

小毓先生想到这,不禁伸手摸了摸曾被二爷亲过的地方,脸颊竟然跟那天一样热烫起来。

这天下午,聚在小毓先生家的几位票友和访客都在说一件新鲜事:有个中国人,在前门楼子把个日本兵打得哇哇乱叫。

唱老生的半调子票友说:"有个车夫拉客人到前门,收了钱刚要走,就被个短腿子兵拦住,逼他脱了衣裳检查,然后就用枪托打他。因为车夫收的都是咱中国的钱......"

小毓先生一言不发,双手攥成了拳头。

旁边有人插话道:"幸亏有个厉害的中国人,把那短腿子兵狠揍了一顿,给咱中国人长了脸,也救了那车夫一命。不然非得被活活打死!"

"后来来了一队小鬼子,跟前门楼子开了枪逮人,一上午愣没抓着。有人说那位英雄会飞檐走壁,是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林侠士。若中国人都跟他似的那么厉害,看谁还敢跟咱们叫板?"

小毓先生握紧的双拳渐至放松,脸上也浮起微笑。

吃晚饭的时候,小毓先生家的人已经都散了,突然有人打门,开门一瞧是二爷。

二爷问小毓先生可听说日间前门楼子打日本人的事,小毓先生答听说了。然后便无话。

二爷看着桌上的两盘饺子,咽了口唾沫,说:"我还没吃饭呢。"

小毓先生给他添了碗筷,还倒了醋。俩人相对而坐。

二爷说:"这西葫芦馅不错,挺香的。"

"是东院沈太太的手艺。"小毓先生应道。

吃罢饺子,二爷还没走的意思,又说起前门楼子打日本人的事,问小毓先生怎么想。

小毓先生夸奖了几句那个敢打日本兵的中国人,还说,中国人要都这么厉害,就不怕什么小鬼子了。

二爷笑眯眯地听着,小毓先生反问他怎么想,他却打岔道:"我今天晚上,想睡你这儿。"

小毓先生的脸又充了血。心里可劲骂自己原先看错了人:都做了亡国奴了,二爷居然还有闲心玩什么"我说前门楼子,你说机枪头子"的把戏,净说些不着调的话。

二爷见小毓先生动怒,忙起身说对不住,叫他别往心里去,就此告辞。

小毓先生这一夜睡得极不踏实,做了很多不连续的怪梦,梦到无数人在奔跑喊叫,一片嘈杂。

第二天一早,小毓先生就听说昨天夜里菊儿胡同来了日本兵,绑走了秦家老二。

"小毓先生您知道吗,昨个儿在前门楼子打伤日本兵,救了中国车夫的厉害角色,就是咱们二爷。"

"二爷本来都跑了,不知道为什么昨晚上又回来,让恼羞成怒的小鬼子逮了个正着。二爷应该远走高飞,或是找个信得过的人将他藏匿起来,怎么能回家送死啊!"

小毓先生头重脚轻地回了屋,抱头趴在了书桌上。突然,他想起那天二爷似乎在书桌上藏过什么东西,又抖擞精神翻了起来。

书页里掉出一张纸,是自己当日未写完的诗,现在,已经完整。被二爷补上的最后一句,笔划饱满,充满豪气:

烽火平定中原日,放歌纵酒共黄昏。

小毓先生仰靠在椅背上,把那张题了诗的纸蒙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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