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102)+番外
“不必了,都是女眷,我去了也不便。你家尚书大人呢,回来了么?”
“今日乞巧节,大人早就回来了,与何大人在书房呢。”
萧庭心思一动:“哪个何大人?”
含笑抿着嘴笑了:“自然是廷尉何戎大人。那我就让他们带您去书房吧。大人下午还问过您几时过来。”
萧庭点头:“也好。还是先去见畅之吧。”
书房里两个人在下双陆,许沂手边摆着酒,何戎手边只有一壶茶水,萧庭起来的时候,何戎一方已然显出颓势,他边叹边笑:“到底老了,眼神和手劲都不比昔日了。”
许沂闻言,一推棋盘:“那就下围棋好了。我的棋都是何叔叔教的,您不要让我太多才是。”
“你再不是十岁的孩子了。即便我有意,恐怕也是力不从心啊。”
许沂甚是内敛地笑了笑,起身去拿围棋盘的时候看到萧庭,步子不由停住:“庆远,你几时到的?”
“刚到而已。”萧庭转身向何戎行礼,“何大人。”
何戎穿着一身暗色锦袍,他年纪大了,只要不穿官府,倒是颇见几分道骨仙风。以致萧庭乍一眼看过去,险些还没认出来,如不是知情,定会以为是许沂从哪里结交来的方外之士。
“这不是在公堂,不必这样拘谨。”许沂看出萧庭的犹豫,笑着打圆场,“我正要和何叔叔下棋,庆远你若有意,就在旁作一回君子吧。”
萧庭闻言一笑,点头坐下;何戎看他一眼,又顺便瞥了瞥天色,接过许沂递给他的黑子,问:“天就要暗了。你母亲很快要差人找你过节,还是不下了。”
“热闹的是家中女眷,我去做什么。”
“日间天气不错,再晚一些,天河就看得清楚了,你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何必在今日和我这个孤老头子枯坐。棋什么时候下不得?”何戎把棋子捏在手里,并不落子。
许沂还是笑:“她们今夜都忙着穿针乞巧,没有心思看天河。何叔叔,还是下棋吧。”
何戎未必不知道许沂心思,听他这样说,再不坚持,落下第一枚子。
慢慢天色彻底暗下去,下人们点好灯陈上酒菜后都退开,只留了一个远远守在阶下听候差遣。棋下到中盘,许沂顿住,迟疑片刻半天落不下棋子,忽然说:“京兆府的那个案子,结了么?”
何戎像是早料到有此一问,浮起一线笑:“尚书令是你,怎么反而问我?”
“就是既未收到贺伍的上奏,也未收到廷尉府的上奏,才问您的。”
“白令明天回来,有什么,等他回来也就清楚了。”
许沂垂下眼,看着搅在一起的黑白子:“原来白将军明日回来。”
这句话平淡无奇,萧庭初听尚不觉得,可是此刻,灯明火亮,耀得满堂亮似白昼,书架上堆着的书和各类卷轴反而隐在阴影里,彷佛一不留意就有什么从这暗处滋生蔓延开来,这样的一句话,居然让他隐隐生出寒意来。
府内西南角高楼上女眷的欢笑声坐在书房也隐隐可闻,许沂也听见这笑声,泛起浅浅的笑容来:“何叔叔,当年我守孝期满,母亲送我重回雍京,第一个乞巧节,是在丞相府上过的。”
“是么。”
“怎么不是。”许沂继续笑。
何戎看了眼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萧庭,一时不肯说话;萧庭见状,就以贪杯为由,借口离开了书房。他人来不及走远,何戎下一句话依稀飘到耳侧——“你要树威,断不必拿白令下手。”
“岂有此理!”
萧庭义愤之中,下手太重,震得几案上的笔墨通通跳了起来,更有一枝自笔架上翻落,滚到地板上,墨痕拖了偌长一笔。
坐在另一侧的许沂倒是平静,捡起笔,架回去:“如今白将军人已在雍京,这样的结果,怎么不是顺理成章?”
“当初还不止一人看到是白家的下人,现在统统没了声音;甚至魏晃也说,死的母女二人并未自赎出身,还是他家奴婢……杀人的大罪,这下只要罚金即可,连牢狱徭役都统统不必承担,白家仗势欺人竟至于此,眼中哪里还有王法!”
许沂不急不气:“庆远你怎么还不明白,如若犯事的不是白将军的公子,以白将军的为人,会这样甘心成为众矢之的吗。”
萧庭猛地怔住,盯住许沂,半天才艰难地吐出一句:“你明知道是……”
“我当然知道。满朝上下,恐怕不知道的没几个。倒是丞相近来旧伤复发,在家静养,不知此事他是否有数……”许沂说到这里一顿,“事到如今,想来未必会有人报与他知晓。”
“嗯?”
见他不解,许沂遂解释道:“丞相年纪大了,天下事尽揽一身,未免过于抄劳辛苦。何况这件事并非大事,远未到要他亲自过问的地步。”
萧庭恍然大悟般:“兰蕙这几日住在相府,原来是这个缘故。”
“你不知道丞相旧伤复发一事?”
“的确是不知。”
这下许沂反而无语,半天才叹笑:“庆远你可知道,朝中可是盛传你是相府的娇客的。”
萧庭敛容:“畅之这句话可当真?”
许沂一怔,连连摆手:“是我唐突了。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说到这里他也收起笑容:“普天之下,怎会没有冤案。不然又何必设廷尉……不过你也知道,这件案子进展到这一步,无论是何大人还是我,就算有心,也是无力回转的了。”
“怎么?”萧庭追问,又在片刻之间明白了过来,调整好坐姿,正色问,“畅之,你可是要去见丞相?”
……
许沂走进赵昶的书房那一刻,习惯姓地挺直了背。
入秋之后,夜风渐渐有了凉意,刮在人身上脸上,彷佛有一阵潮意。许沂合上门,把所有的潮湿和寒意都挡在门外,这时听见赵昶的声音:“坐吧。”
许沂低头称了声“丞相”,就在离门近的一侧坐下;见状赵昶反而笑了,招手道:“坐近些,你几时这样拘束起来。”
他就默不作声移近一些。许沂已经记不得多久没有独自和赵昶待在书房里,此时看见灯下的赵昶,多年累积的敬畏提防兼具的感情自然而然浮上来,暗暗理了理,才能开口:“丞相身体好些了吗。”
赵昶不以为意,推开手边的书卷,淡淡说:“白令的事,轮不到你为难。”
闻言许沂半边身子一凉,想不到赵昶第一句说的就是这个。他略略低下头,不愿让赵昶看见他的神色,应道:“原来丞相已经知道了。”
“略有耳闻而已。这宗案子过几日转到廷尉去办。白令老来得子,白魁只是个半大孩子,所以即便是白令护子心切昏了头,你也不必穷追猛打。你也是作父亲的人,将心比心,可以了。”
许沂印象中赵昶对他说话,从来都是这般不急不徐,需要仔细分辨,才能从中听出情绪和所指。但许沂毕竟是听得多了,如今不需太费心思就能听出言下之意:这句话中包含的指责,已经是很多年没有从赵昶口中听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