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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浮云(7)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你们屋里有没有杀虫剂?"邻居麻老五探出下巴上生了一个大肉瘤的头,微笑着问.

他心中一惊,冷冷地说:"早用完了."

老头不甘心,钻进屋子,眼睛溜来溜去的."就这个也行嘛."他顺手拿了一瓶驱蚊水向外走.

"那是驱蚊水,我们要用的!"更善无喊道.

"很好,很好!"他假作糊涂地答道,撒腿就跑远了.

"你怎么能放他进来呀?"女人像猫一样钻进来了,"他是一个贼!他上别人家借东西,其实是去侦察形势,夜里好去偷.你真是痴呆得很!"

"我倒希望他来偷一些什么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天天来偷,你心里还暗暗高兴呢.要一视同仁嘛."

"有点什么发生,闹一闹,弄出点响动,倒也不错的,免得心里老是害怕.你的父亲,夜里潜伏在我们厨房里……我真想不通."他含含糊糊地说.

"那个林老头,这是第三次拉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已经忘了刚才的龃龉,又兴致很好地说起话来.

"林老头?你们是一个人罢."他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说出了口.

"造孽呀."

"我当真认为你们是一个人."他认起真来,"你不是老惦记着他拉屎的事吗?那分明就如同惦记自己一样.你一定带得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这些你要操心的事.我很赞成,这一来……"他仍旧看着窗外,盯着那只在树上摇摇晃晃要掉下来的红果,心里暗暗地为它使着劲.

"赞成什么?"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越来越迷惑.

"赞成你们的事罢.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棵树引起的.你当然知道,首先是开花,满屋子花的臭味,现在又是结红果,不知还有个完没有.我已经这么久没睡觉了,有时困得发狂,简直担心自己会自杀."

他脸上游离的表情使她没法发火,他肯定是中了什么邪,讲话才这么疯疯癫癫的.

"你和林老头其实是一个人."歇了一歇,他又说下去,"当你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倘若你去问问他,他一定也在想同一件事,你可以试验一下.其实你一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比如住在我们这个屋顶下的人,就总是讲同样的话,做同样的梦……"他突然打住,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是在重弹虚汝华的陈词滥调.她是不是隔着板壁在听呢?

"我和林老头怎么会是一个人呢?真岂有此理,要知道他拉屎拉在裤裆里,又是大家的笑柄."她没有把握地辩解起来.

"那也一样.你笑他的时候,你自己就是一个笑柄.你讲起他来,我以为你在讲你自己.我看出来你心里害怕,你像小孩子一样异想天开,其实又有什么用呢?"

他老婆拚命将自己区别于那什么林老头.她们总要极力去笑别人,其实是因为心里害怕,怕暴露自己,才假装做出一副姿态,好像发现了什么惊人可笑的事.比如慕兰,就总将拉屎这类事记在小本本上,作为自己的发现,因为总得发现点什么,才好装出吃惊的神气.在他们认识的初期,她就开始搞这类把戏了.那时街上有一个炸油粑粑的老头,有一天,她挺神秘地将他唤到那老头的门口,要他从裂缝里朝里看,说是有"精彩的表演".他弓着背看了好久,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她却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还说什么"差点把我笑死".原来她在笑他自己?他过了许多时候才明白过来.

"你干吗笑我?"他后来问.

"因为你是傻瓜."

"那么你呢?"

"我怎么会是傻瓜,要是我是傻瓜的话还看得出你傻吗?"

"原来这样."

他看透她了.

她却不知道,仍旧玩着那套老把戏.

所以他今天戳穿她,心里很痛快.

"吃饭前喝三口水是保持情绪平衡的有力措施."老婆还在唠叨,"重要的是要有一种实际的态度,切忌精神恍惚.隔壁那一对是你的前车之鉴,以前我怎么观察也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可思议.那种自以为与众不同的、莫名其妙的举动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呢?这不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吗?要是……"

昨天所长对他大谈养鹦鹉的事,闪烁其词、七弯八拐地告诉他:如果他能为他物色到那种良种货色,他将会在他心目中留下良好的印象等等,要知道饲养鹦鹉,这是一种高尚的娱乐.所长说话的时候,眯缝的笑眼透出凶光.而他,竟在谈话之间显出迷惑的神态,思想开了小差,而且在末尾毫不得体地插了一句话:"您老是不是养猫?"所长当时拍着他瘦骨嶙峋的背脊,用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一直笑得流出了两粒细小的泪珠.

麻老五肯定已将那瓶驱蚊药水洒在屋里了.这可恶的老头子,裤子从不系好,动不动就掉下来,露出那可怕的东西.他养着一只脱光了毛的白公鸡.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拚命追那只小公鸡,有时还用石块朝它身上扔,将它背上打出几个肿块来才罢手.这老头极瞧不起他,每次看见他夹着公文包,猥猥琐琐地从街上走过,他就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低能."有时还故意将这两个字说得很响,好让他听见.被这老头鄙视这件事使他万分苦恼,因为他每天上下班必须经过他的家.他想过种种办法来逃避,比如躲在老头家对面的公共厕所里,看见老头一进去,马上出来,从他门口一冲而过;或者拉一个同事一起走,边走边谈话,假装根本不注意他.但这麻老五竟是十分执着的人,自从看出他的逃避勾当之后,他比往常更勤快了.他往往估计好他上下班的时间,然后耐心地守候,一等他走近马上迎出来与他打个照面,然后,对着他的背影用怜悯的口气说出那使他发狂的字眼.这已经成了他一种最大的赏心乐事.哪怕落大雨大雪,他也必定准备好一把油布伞站在门口恭候他的来临.有一天他感冒没去上班,躺在床上,心里庆幸着逃脱了老头的侮辱.一抬眼,看见窗外站着一个戴草帽的人影,很面熟,那人一钻就不见了.他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他是麻老五,原来他化了妆来调查他的病情来了.

"这屋里有点儿潮."老婆厂里的科长在前面房里大声嚷嚷.

"那家伙是个傻瓜."老婆叹了一口气,很烦闷似的.

"是傻瓜."科长很响地打了一个饱嗝.

"而且又固执."

"正是,又固执."

"我要把你耳朵里的这两根毫毛剪下来,装在盒子里."

"干什么!?你说得怪吓人的."

"作个纪念,你这小猴子."

"别叫我小猴子,我是小公鸡."

"小蜘蛛,小跳蚤,小蝗虫,小……"

科长忽然发出一声母鸡下蛋的啼叫,接下去又是第二声,第三……原来他在笑.笑了又笑,整个小屋都震动起来,地面发抖,碗柜里的碟子"当啷"作响,空气"咝咝"地锐叫.更善无心惊肉跳地捂住耳朵,打开后门逃到外面.差不多过了十来分钟,那怪笑才渐渐平静下来.屋里又"嘭!"地一声闷响.他从板壁缝里一瞧,看见老婆和科长抱在一起,正在床底下打滚."原来他俩在打架."他松了一口气,"那床底下有蝎子呢."

科长出去后,他和慕兰也打起架来了.开始是闹着玩,他将她推在床上搔痒,忽然他情不自禁地踢了她一脚.她尖声叫着,扑上来咬他,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头朝壁上乱碰.他被憋得出不了气,全身厌恶得发抖.最后他终于挣脱出来,发疯地朝她身上要害部位猛踢.他的女儿进来了,冷静地在一旁观察了好久,忽然捉住那只黑猫朝他们中间扔来.他俩一愣,同时住了手.女儿鄙视地笑着,溜出去了.黑猫将他油污的裤腿当作了练功的柱子,欢快地在上面练它的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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