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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92)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酒早喝完了,想再喝也没有了。"厨师含糊的、色情的声音在那边回答。

中篇小说(三)第98节 表姐(4)

我的手被表姐下死劲掐了一下,我失声叫了出来。接着她将一个大碗交到我手中,让我吃碗里的东西。我摸到一只小勺,吃了起来。厨师做的饭像先前一样十分美味,只是黑蒙蒙的,四个人又都不说话,气氛很不对头。我吃完就要回客房去,听见表姐打破了沉默:

"您就是给他多么好吃的东西也收买不了他啊。"

她竟然用"您"来称呼厨师!而且她竟同他站在一边来指责我!

我又气愤、又惶恐,匆匆地摸回客房,搞调查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让那两男一女去苟合好了,关我什么事呢?经历了这一天的劳累,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个觉,让这些莫名其妙的烦恼在梦乡里消失。如有可能,最好明天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习惯了的家人的那块是非之地去。想到这里,我又记起了"思乡晚宴",于是一边上楼一边苦笑起来。

我一进房间电灯就亮了,往外一看,整个旅馆全亮了。海风吹得海水发出呢喃的声音,雪白的床单洋溢着纯洁的温暖之情。

我走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然后躺下了。我的头一挨到蓬松的枕头就睡着了,灯也忘了关。然而不一会儿我又醒了,因为表姐冲进来了。

表姐蓬头散发,鼻青脸肿,血红的眼珠泛出异样的光。她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簌簌发抖。我发现她竟然是赤着脚一路奔来的。

我捏紧拳头,义愤填膺,完全忘了先前我要疏远她的事了。当时如果厨师在面前,我一定会把他揍个半死。我弯下身问表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了好几次还是得不到回答。她把头埋在两膝之间,抖个不停。情急之下我打算去找厨师算账。我刚一迈步就摔倒了,是表姐从后面凶狠地推我。她这一推倒把我的头脑推得清醒了好多。我想,表姐既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推我,她一定伤得不重。再说她同厨师之间的性关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状况,不是我所能设想的。说不定她自己是受虐狂呢,厨师很像那种精于此道而又花样百出的家伙。这样一转念,我又对自己的幼稚冲动羞愧起来了。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幼稚呢?

我总愿意将表姐同那葡萄藤下安谧的小平房联在一块。就像在昨天,她穿着牛仔裤和散发出肥皂清香的布衬衣,有力地挥动弹性的胳膊在修剪那些灌木。她那一头刺猬似的短发因为长年在阳光下晒,泛着微微的棕黄色。但是现在,我脑子里塞满了她和厨师、门房三个人赤身裸体扭成一团的淫秽画面。为了那该死的糟老头子,她连我这个表弟也不放在眼里了。就比如此刻吧,我又怎能猜得出她到底需要什么呢?她缩着受伤的身体像要睡着了一样。也许她打算下半夜睡在我的沙发上;也许厨师他们占据了她的床,她只不过目前对他们产生了厌恶;也许她这样跑出来只不过是做做姿态,或者竟是撒娇……我可是做梦也想不到表姐会撒娇啊。

既然表姐不需要我的帮助,我还是睡我的觉吧。如果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这温暖的南方的夜晚是多么惬意啊!被褥和枕头还是那么蓬松软和,床也很好,睡眠却离开了我。倒不是因为表姐在房里,表姐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我差不多不去注意她了。干扰我睡眠的是一种花的香味,那种花也许是长在草上头的,也许是长在树上头的,我记不起来了,香味却是极为熟悉。现在满房都是这种香味了,它又有点类似刚砍下的树的伤口的气味。我闻了它之后脑子里充满了回忆,我忆起山冈上那些各种各样的姿态的狼,黄昏的天空在背后衬着它们,如一幅幅剪影。为了中止胡思乱想,我又起身过去关上了窗,但还是无济于事。整个下半夜,那些狼活灵活现地跳跃着,嗥叫着,显得无比狂躁。我又起了一次身,这回是关灯。灯一关我就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准确地说是房间已经不存在了。

枯草在我脚下发出响声,灌木的叶子拂着我的脸。就在我的前方不远处,表姐正用急促的语调说着淫秽的语言,我看不到她,我听了她的话脸上一阵阵发热。天空像块大黑幕,一丝光都不透下来,我站在原地不敢动。突然表姐叫出我的名字,还对我说了一句挑逗的、猥亵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既有点恶心,又有点隐隐的激动。我摸索着朝她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这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我听见表姐的声音,甚至连她的鼻息都听得见,但不管我朝哪个方向摸过去,我总是摸不到她的身体。她就好像变成了幽灵似的。

她又说起来了,这一回是对厨师说话。她似乎被那老头搂在怀里,喉咙里不断发出淫荡的呻吟。

"表姐!!"我吼出声来。

"干嘛呀?"她责怪地问,停止了呻吟。

"我听得见你,怎么就够不着你呢?"

"哼,你要多一点耐心就好了。你呀……"

厨师打断了她的话,两人在灌木丛里发出丑恶的交媾的声音。其间竟还夹着传达老头的声音,那家伙嘶哑着喉咙,似乎是在品评这两人的性交的质量。我虽然很愤怒,也不知不觉被传达老头的声音所吸引。到后来我居然仔细地倾听着,不放过他所说的任何细节了。而我自己,却并没有产生身临其境者应有的那种性冲动。我只是听,只是感兴趣。到后来,我竟然觉得这个肮脏的传达老头的声音里头有种古怪的魅力,简直不可抗拒。莫非我神经错乱了吗?我扯了扯头发,马上感到了痛。这时我听见表姐在笑,她嘲笑我说:"你们看,他又想缩回他的壳里去了,他是多么没有主见的人啊!"

她在说这句话时似乎正骑在厨师的肚子上,厨师从她下面发出闷闷的声音道:

"那就撵他走!这个浑小子,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我将腰一弯,朝着一团黑黝黝的灌木深处钻进去,草叶的锯齿划得我的脸又痛又麻,还出血了。我一心想避开他们躲起来,我用两只手护着脸往前冲,我的手背又被划出血了。我像被追的野物一样横冲直撞,然而,不论我朝哪个方向走,走出多远,那三个人始终同我近在咫尺。他们专注于他们的性游戏,有时说说笑笑,有时气喘吁吁,但不再关注我了,他们把我忘了。我在心里暗暗叫苦:"表姐啊表姐,为什么你不放过我呢?"直到现在我才记起来,当初我约她出来旅行时,她眨着眼,朝我做了个鬼脸。那个时候我一点都没有去细想这件事。

表姐清高、我行我素,即使处在热恋期间在旁人看来也是冷冷淡淡的,没人搞得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我母亲,虽不同她来往,却自始至终赞赏她。要是母亲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还会赞赏么?据我观察,母亲十分讨厌性事,她同父亲之间早就没有那回事了。所以我从不把同居的女孩带到家里去,她也正好懒得过问我的事。先前母亲喜欢表姐,一定也是喜欢她在性事上头表现出的冷淡吧。那些年,常有青年男子在她的窗户下站通宵,有的还唱山歌。一天早上,我去表姐家借花钵,看见一个可怜虫在她家台阶上熟睡着,太阳照在他脸上,他在梦里嚼东西吃。梳洗得精精致致的表姐从里面出来了,她抬起脚尖踢了踢那男的,见踢不醒,就不理他了。当时我还说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表姐听了很高兴。看来她一直在隐藏她的本性,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是爱过她的惟一的男朋友的,为此她自己还学会了园艺,有什么越不过去的障碍在他们之间呢?难道惟有这种令人恶心的堕落才能尽情发挥她的本性?这个本性又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我母亲,到底欣赏她的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