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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84)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董先生从水里面冒出头来,那脸瘦得像鬼一样。

"长发啊,你的父亲早就成了冤魂了呢。想想看,那种地方,有谁能长久存活。"

"可是我今年还收到他给我寄的生日贺卡呢。"

"那是我给你寄的,你还不明白吗?"

"原来您认识我父亲!太好了!!"长发兴奋得脸发红,手舞足蹈起来。

"你的父亲,他是我的梦。你一定不要放弃去见他的打算啊。"

长发觉得这董先生怪得很,假如他如此殷切地盼望自己去边疆,那么将路费钱给了自己,自己不是马上就可以走了么?当然长发希望他多给一点,因为秀梅带着女儿生活困难,比如说,两千五百块,先借给他,他以后再慢慢还。长发对自己这卑鄙的想法省悟过来时,董先生已经回到床上去了。长发在心里狠狠警告自己:千万不可产生非分之想,很多人都是因为一点点可怜的欲望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歹徒的。这样看起来,董先生是受父亲之托来这里找自己的。长发想到这里心头泛起一点温暖的浪花,毕竟是父亲啊,那么多年隔绝两地,还记得自己惟一的儿子呢。可是他已经去世了,为什么董先生还叫自己去那种地方找他?

中篇小说(二)第90节 长发的遭遇(5)

董先生一上床就睡着了,热度也退了,真是怪事。长发心中的疑问得不到解答,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竭力想回忆起父亲的样子来,想了又想,也只能想起秀梅挂在墙上的那张放大照片。要没有那张照片的话,什么都想不起来。秀梅有没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呢?长发记起离家那天早上,秀梅脸上那种明白底细的神色,这回忆使长发陷入了茫然。莫非董先生早就来到了他们这个城市,已经先和秀梅联系过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不正是秀梅先说出来的吗?那时候,有多少个夜晚,他们两口子躺在黑暗中筹划来筹划去的,弄得脑袋像一个蜂窝一样,可就是想不出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虽然现在并没有摆脱困境,长发还是觉得那种日子更不堪回首,因为那是漆黑的日子。想到这里,长发在心里请求老天保佑董先生不要生病,让他赚够路费去边疆。现在他觉得自己去边疆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不可更改的事了。那里是他父亲生活了大半生的地方,而这个父亲,虽不曾给过自己什么实惠,倒的的确确是一刻都不曾忘记他这个儿子的呀。除了生活所迫之外,长发还有点好奇:吸引父亲度过了大半生的地方,究竟是怎样一个奇异的所在呢?那里的人,是不是都像董先生这样不可捉摸呢?"边疆的月亮啊。"长发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不禁吃了一惊。

"在那种荒原上,人看见月亮时就同时看见了自己的死期。"董先生在那边床上插话了,声音清清楚楚的。

"您醒来啦?是我把您吵醒的吗?"长发不自在地问。

"什么事情你都不要预先去设想。我刚才睡不着就想起你父亲,他老人家临终的情况很惨呢。那种大雪天,没有木材,也没有取暖设备,只能烧一点草,情形可想而知。"

两人都不讲话了。沉默了好久,长发终于小声问:

"他老人家提到我了吗?"

"唉,我本不该告诉你。我又想,隐瞒能有什么好处呢?我说出来你听了要伤心的,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决不原谅我的儿子长发'。我就是从他这句话知道你的名字叫长发的。"

长发在黑暗中瞪着眼,他一点儿也不伤心。那影子般的老父临终时无论说了什么,对他来讲都是无比的遥远。只是在他内心深处,几天以来聚集的那种疑惑终于爆发了,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一个电视机厂的失业工人,一个家中有妻子和女儿的中年汉子,而是成了一团迷雾,不知是从哪里飘来的,也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他这四十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母亲临终时的黑眼圈在他眼前晃动着,她的最后看他的眼神长发一直铭记心底,那是种谴责的眼神,当时长发理解成自己对母亲照顾不周。母亲要求他打开窗子,他因为怕母亲受到外面寒气的侵袭(也许是他自己怕冷),就没有同意。后来母亲在短时间内窒息而死。现在回忆起来,恐怕母亲的眼神并不见得是谴责,想来想去的,那里面好像还有很大的嘲笑的意味。母亲怎么到了临死前才想起来要嘲笑自己的儿子的呢?母亲死了之后,长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为什么事情伤心了,那段时间,秀梅和女儿梅梅都觉得他的脾气比从前好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脾气好",而是一种深藏的冷酷在性情里占了上风。原来他一直认为这种冷酷仅仅来自母亲,现在听董先生一说,什么都明白了。经过这几天同董先生相处,长发越来越感到父亲的世界令他神往,虽然董先生的描绘只有片言只语,这片言只语却已慢慢地将长发的热情煽起来了。长发想,老头之所以说得少是因为那种事没法说,"百闻不如一见",到了那里才会有体会。就从董先生生怕长发放弃去边疆的打算这一点,也可以看出那地方非同寻常,并且同他本人有什么纠葛。有几次,他都想向董先生打听边疆的生活情况,但董先生一听他的问题就垮下脸,爱理不理的,还有一回说:"到了那种地方,谁还会去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啊。"长发也就莫名其妙地惭愧得无地自容。长发思来想去的,一直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因为夜里发烧,董先生胃口不好,不想吃早饭了。长发也不想吃,结果是两人都没下去,坐在房里想心事。想了一会儿,董先生从内口袋里掏出四百块钱,叫长发送回家去。长发大为惊异地问:

"您是怎么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的啊?"

董先生就不以为然地说:

"还不是你父亲讲的。"

"可是从来没有人去对父亲讲我家里的情况呀。"

"你这个人,太简单了。不说这些了,拿着钱送回去吧,我今天要去处理生意上的事。"

董先生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要去处理生意上的事,他病恹恹地又盖着被子躺到了床上,床头柜上搭着他夜里换下的湿衣服,将地毯都弄湿了一大片。长发打电话叫来服务员,让她把董先生的湿衣服拿到洗衣房去。服务员用两个指头拎起那堆湿衣服放进塑料袋里,那神情就像是拎着一堆蛇皮一样。长发心中对这个旅馆的愤怒又升腾起来,他想试着劝说董先生换一家旅馆,可是董先生一个劲地摆着手,说:"去吧,去吧。"根本就不听他的建议。

长发在回家的路上始终在想着妻子秀梅的变化。今天是假日,她一定在家带着梅梅干家务。虽然他们的生活越来越没有保障,这一次他长发终于给妻子带来了小小的安慰。几天里头,这个有钱人董先生就已经给了他一千块钱,这对他们一家可不是个小数目。先前上班时,他和秀梅的工资加起来都只有五百块,还不能生病,一生病就要扣工资。这个老头是很古怪,但给起钱来毫不含糊,他仔细察看过了,那些百元大票一点不假!老头似乎还很体贴自己,知道自己的难处。不过秀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秀梅,天天和自己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个床上睡觉的女人,现在离长发是多么的遥远啊。她肯定已经背着自己做了好多事吧?她居然这么沉得住气,从不向他透露一星半点。当然,这正是她一贯的性格。离家越近,长发越想念他的女儿梅梅,从女儿生出来起,他还从来没有同她分开过这么久呢。长发拐进家对面的小商店,买了一个蓝色的大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