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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66)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她就坐在柜台的后面,正在打毛线,她显得比上次精神好了很多,可见她哥哥是在胡说八道。但她的样子令述遗感到蹊跷,感到同她的回忆对不上号。

"又来住店了?想重返梦境吧?"梅花看了她一眼。

"其实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现在忙得很,夜里才有空,您就住下吧。"她干脆地说。

随着一声响,钥匙扔了过来。

"您上次还没付款呢!"

述遗昏头昏脑的,也不知怎么的就走进了上次住过的那间房。坐在床边定下神来之后,才记起刚才根本不是打算来住旅馆的。她不是什么旅行用品都没带吗?又觉得用不着顾忌那么多,既然刚才她说了夜里才有空,那就等到夜里好了,倒要看看她是怎么回事。她从卫生间洗了脸回到房里,就发现夜幕已经降临了。这里似乎天黑得特别早一些。一会儿工夫述遗就有了睡意,但她又不愿脱了外衣睡,因为床上的褥子有一股可疑的臭气。她和衣靠着两只大枕头入睡了。这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醒来后揉揉眼,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怎么睡得这么死,万一梅花来过了呢?起身一看,那张床上也有一个人,也是和衣而睡,正是梅花。

"梅花!"她唤道。

"啊,您醒得真早啊。"梅花伸了个懒腰坐起,"夜里我同您谈了那么久的话,您的精神还是这么好。"

"可是夜里我并没有醒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您确实同我谈了话。"梅花郑重地说。

她弓着背趴在床上,述遗觉得她很像一头豹子。

"你在这里生活得好吗?"

"我天天盼望离开这个痨病鬼老板和他的两个老处女姐姐。"她的声音里有种撒娇的味道。

"为什么不走呢?"

"为什么不走呢?"她像回音似的应了一句,"您就一点也猜不出来吗?"

"因为恨?因为害怕?因为想报仇,还是因为无可奈何?"述遗费力地转动迟钝的大脑。

"就不能因为爱么?"她高声地嘲弄地说,"几十年如一日,守在这样一个要死不活的地方,还能因为什么?!"

"原来你爱你的老板。你哥哥对我说你病得厉害。"

"他也一样。我们最近开始相互支持了。这地方真可怕,我在夜间只好不停地谈话。自从上次您离开旅馆后,所有的矛盾更加激化了,现在已经有人把我们这里称作'鬼谷'。"

此刻她的脸在晨光中显得神采奕奕,述遗想起自己见过这张脸,就在柠檬树的后面。当时太阳红通通的,天空又高又远,只有地底下传来两位老太婆的窃窃私语,时高时低。窗外已经热闹起来了,卖豆腐的小贩在高声吆喝,可以听见车来车往。述遗觉得自己该走了,她已经明白了某些底细,这就够了。看来当时自己来到这里住宿,决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这件事,也许已经被她想了几十年了,只是没有施行而已。

她走出旅馆的时候回头打量了一下这栋房屋,看见三楼的窗口有三个人伸出头在朝她看。没错,是那三姊妹。她连忙低了头快走。一路上,她变得轻佻起来,灵活无比。她将自己想像成在海底沟壑里穿梭的鱼。走了好远才猛然记起忘了付钱给旅社。上一次不是也没付吗?事情已经很明确,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住宿,这种事里头有种玩命的风险。述遗又一次感到世界的组成是多么的奇异。有许许多多的事物,一直要待她活到老年才会显出端倪来,在这之前,它们一直隐藏在海底那昏黑的世界里,这些事物她是没法探索出它们的规律的,每一次显现全是出其不意。海底的世界和地上的世界又是如何连接的呢?为什么会出现鱼类似的人种呢?一句话出现在述遗的脑子里:"以记录天气概况开始的二重生活将以全面地沦陷持续下去,沦陷其实是本质。"述遗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在空气中游动得更快了,她已经用不着顾忌,她被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携带着向前,身体完全不摆动。

彭姨在自家门口呆着,她看见述遗老太婆一阵小跑过来了,她那目中无人的样子惹得她低下头"哧哧"地笑。三十年前,述遗经常这样跑,当时自己还指责她矫揉造作呢。那时的述遗还没有这么自负,而是有些惊慌,有些不顾一切的派头。

她停在彭姨面前,脸上泛出老年人少有的红晕。

"有这样一些人住在一个叫'鬼谷'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在城里还很多。"彭姨微笑地看着她,"慢慢地你就认出来了。"

彭姨站起身,热情地挽起述遗的手臂,大声说:"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中篇小说(二)第71节 变通(9)

后来发生的事就像做梦,她们俩走进街口官员家的庭院。这是一个巨大的庭院,述遗从未进来过。千年古树遮暗了光线,下面是石榴林,还有水竹,鸟儿欢快地叫着。"我们这样闯进来不合适吧?"述遗满腹狐疑地说。彭姨不停步地扯着她在小道上走,一会儿她们就走到了底。尽头是一个凉亭,一只鸟笼挂在凉亭里,两只色彩美丽的不知名的鸟在欢快地叫着。她们俩在凉亭里坐下来,述遗举目望去,发现根本望不见天,参天大树密密匝匝的树叶将园子里弄得阴沉沉的,她甚至有点起鸡皮疙瘩了。

"主人在什么地方啊?"

"主人早几年就消失了,变成了影子一类的东西。我是说他的灵魂。当然他还在屋里。最里面的那间杂屋里,有两个佣人服侍他。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看看他,他不会认得你,他谁也不认得,这不要紧,我们可以和他聊聊。"

她们绕到了主人家的后门,门前的杂草有一人多高,疯长的灌木将门都封死了,彭姨用捡到的木棍开路,然后又用那木棍用劲捣门,述遗看见她脸上都被刺扎出了血痕。捣了半天,无人应声,她只好又折转到窗口处,用棍子砸烂一块玻璃,这时门里就有了动静。一个异常肥胖的、神态昏沉的老妇人将门费力地打开了,她仰着脸站在那里,并不望她们,她的两只手在自己身前摸索着。述遗想,也许她是盲人。彭姨拖着述遗进了门,直冲冲地往里走。她们进了一扇门又进了一扇门,最后走到了底,来到一间十分窄小的房间,房间小得放了一张窄床之后人再进去都得侧着身子。尸布一样的白窗帘从高高的天花板那里直垂到地上,窗外鸟语花香。床上躺的人正是那青年,他脸上木无表情,只有眼珠在骨碌碌地转。他的扁扁的身子被薄薄的丝绸被遮得严严的,有一只脚却伸了出来,那是一只可怕的脚。很像石膏模型。

"他一直处在弥留之际,这不是很奇妙的感觉吗?"彭姨轻轻地说。

"我认得他。"

"瞎说!他从不出门,差不多一生下来就躺在这张床上。你怎么会见过他?"

"也许我见到的是他的魂魄。"

彭姨姨弯下腰去,对着青年的耳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