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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47)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起先句了想躲着灰元,每次去菜场就绕道走。过了好几天,灰元还是没来找他。又过了好几天,句了自己反而觉得不安了。他不由自主地从灰元的角度想这件事,他想,灰元这种人,一辈子很少与人打交道,脑子又比较迟钝,如果这样一个人来找他,那一定是长久酝酿的结果,说明他在这个人心目中具有非同一般的地位。他鼓起勇气来找了他,他却给了他一个拒绝的回答,他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他有什么可想的呢,他根本拿不出三千块钱啊。他这样做就把多年前的那个印象全部粉碎了。

回到家,看见蛾子正蹲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吃饭,手捧饭碗,一只菜碗放在地上,一副苦命的寡妇相。句了回想起早些年她嫁过人,不过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回到了娘家,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的神情就好像从来没嫁过人似的,有点假装天真,又有点倚老卖老。句了估计,她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吧,可她从来不叫句了"叔叔"什么的,总是直呼其名,她莫名其妙地将自己看作他的同辈人。

"你去找那个贼去了吧?看你慌慌张张的样子。"她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那种人啊,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要提高警惕,将房里那些值钱的《∥魅蘸谩?

她捡起脚下的菜碗,站起身要回屋里去,正好这时她妈妈出来了,老婆子看见句了,愣了一下,然后很不高兴地骂起女儿来。

"吃饭也要跑到门口去,你那么关心人家的私事,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不过惹得别人心烦,倒把你看作了绊脚石,有什么好处?"

句了站在那里很不安,冒冒失失地开了口:

"你们的判断有错误。灰元和我是这么多年的老熟人了,怎么会是小偷?就算要偷,也偷不到我头上来啊。"

"你听见没有?"老婆子看也不看句了,只向着女儿说话,"这可是稀奇事,他和那卖火焙鱼的还有交情!蛾子,你真是白操心了,你根本就不该操心,这种有怪癖的老头,谁的话都不会听,我早料到了。"

她这一说,蛾子就往地下"呸!"地一声吐了一口饭,好像吃出了苍蝇。然后她们母女俩从他面前挤过去,回家了。

中篇小说(二)第50节 鱼人(4)

句了回到房里好一会,还听到那母女俩在隔壁讨论这件事。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她们在小声讨论,似乎是女儿说出某种观点,母亲却不赞成,苦口婆心地要说服她;又似乎是母亲也并不是要反对女儿,而是有更全面的计划。谈话间又多次提到句了和小贩灰元的名字,每提一次句了心里就一惊,可到底具体说些什么又听不清。听到后来浑身燥热,干脆不听了,心里计划若等哪一天她们都出门时,用钉子在板壁上钉一些洞,偷听起来就方便了。句了想起来好久没仔细看过这老太婆了,今天她从自己身旁挤过去,他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又干瘦了好多,穿着宽大的黑布衫摇摇晃晃地走路,好像一阵风都可以将她刮到天上去。要是一阵风将这样一个黑衣老太婆刮到半空,那必定是很滑稽的景象吧。在这件事之前,句了从未关心过这母女俩,从表面看,虽则住在一处,关系一直很疏远。

黑夜又降临了,句了坐在房里抽了一支烟,觉得很闷。回忆起一个星期前的事,突然很想到渔场里去了。他现在不但不想躲着七爷,反而非见他不可似的。他拿了那支大手电筒向外走去。

下了马路,他走在了黑乎乎的小道上。因为白天里下了雨,小道上的野草湿漉漉的,把他的鞋面都弄湿了,袜子粘在脚上,冷冰冰的。用手电筒一照,鱼塘无边无际,死一般寂静。今天夜里也没有上夜班的工人,到处一片漆黑,只听见风在簌簌地吹。在两个鱼塘之间的这条小路上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才看见前方有两点微弱的光,那是渔场工人的宿舍,七爷就住在那里面。句了昏头昏脑地走着,心里一直为自己的冒昧在找借口,就像有两个人在心里吵架似的,声音越来越高,但究竟吵些什么却是糊里糊涂的。那两点光越来越大,房子的轮廓渐渐显出来了,是很长一排低矮的瓦屋,像那种简易工棚似的房子。句了感到脚上的湿袜子极不舒服,坐骨神经隐隐有些作痛。设想着七爷一辈子就住在这个潮湿的洼地里的情形,心里又为自己感到安慰,自己毕竟在街上有间房子,比这风吹日晒的鱼塘边好多了。句了走近宿舍的时候,又有好几间房子里的灯亮了。莫非在这寂静的地方,自己弄出过大的响声?还是渔场工人的耳朵特别灵敏?现在句了打定主意了,因为坐骨神经痛得更厉害了,一定要进屋去休息一下,最好是烤一下火。

"七爷!七爷!"他高声喊道。

他右边的那扇小门开了,七爷站在房里,并没开灯,但是他房里烧了一炉煤火,将房子的一角照得通红,句了心里一喜。

"你还在那边马路上我就看见你的手电晃来晃去的,我想,除了你还会有谁?"

他一边说一边将句了让进屋里,叫他坐在炉子边惟一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就坐在狭窄的单人床边。句了一坐下去,立刻舒服了,他将湿的鞋袜脱下放在火边烤,踏着七爷的旧鞋。这一切就像在梦中,然而煤火是实在的,他的胸前和膝头立刻温暖起来了。

七爷不烤火,坐在床那边抽着烟。句了疑惑地想,他在房里烧这炉旺火,是不是专为等他来烤的呢?这样想了之后又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了。

窗口前不断有人窥探,还有人敲门。句了知道是那些工人,他们太寂寞了,也许想进来聊聊天,可是七爷理都不理他们。

"你的事,我一直记在心里的,对于那种不合理的要求,你现在有了一种新的看法了吗?你不要分散你的注意力,要把你和他的关系弄个明明白白。你一定看出来我也是一个很专心的人了。比如外面这些小伙子,他们总想进来,可是我对他们不感兴趣,我太了解他们了,他们来找我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劳累一天之后,还有过剩的精力要发泄罢了,一进来就到处乱吐痰,把屋里搞得很脏,再有就是乱叫一气,在渔场工作,很多人长久不说话,已经不会好好讲话了。我不放他们进来,是因为我在想心事,不愿受他们打扰。你的事也可以算我的一件心事。"

七爷说到这里时,有个人在外面忍耐不住将房门推开了,伸进头来到处张望。由于没开灯,那个人的样子看不清,似乎是已经不太年轻了。

"石头,没事干就回去好好休息。"七爷威严地说。

"我睡不着,您倒睡一下试试看,风叫得像要杀人。能不能让我进来烤一小会儿火呢?"他的声音像儿童一样尖细。

"不行。没看见有客人吗?"

那人叹着气缩回脑袋,关上了门。七爷如塑像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窗前还有几个人影,都将面孔贴在玻璃上。句了相信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们一心要看,他们的好奇心令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