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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44)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我想也是,不然怎么会那么臭。"

"他住在街头,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凡是这镇上看见的人都是原本就住在这里的。就像你,也是在此地出生,只不过偶然外出转了一圈回来了。这都与我绘制的那张地图有关。"她胸有成竹地说。

皮普准拣着芹菜,觉得自己心中的烦恼正在渐渐消失。这时女老曾又夸奖他"工作有进步",还奖给他一个苹果。

那天晚上,坐在电灯下,女老曾用红笔在地图上勾出一个又一个城镇所在的位置,并简短地介绍了每个城镇的历史,以及它们距离此地有多远。皮普准不眨眼地听着,越来越觉得她的话十分费解。比如她说,"这个镇叫四星镇,距此地一百三十公里,你十二岁那年到过那里。你和你父亲坐的汽车进镇时,街口有松柏扎成的牌楼,姑娘们坐在路边简陋的桌边吃馄饨。"又比如,"这是本地最繁华的城市,多年前你谈论过它。"

皮普准说:"我没去过那些地方。"

"是吗?"妇人说,"你一定是忘了。松柏扎成的牌楼,你总还记得的。"

"也许吧。"皮普准叹了口气。他看出来这妇人是穷追不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她画在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那种无情的暗示,这暗示是他曾经拒绝过,现在还想拒绝的。他觉得自己被囚禁在这个小镇上,这个饭铺后面的小房间里了。他目光明亮,耳听八方,但身体无法挪动一分一寸。他面对着妇人,从她那冷漠的眼睛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被遗弃在路边的那所房子。一开始,他就是在那里被囚禁的。

妇人的目光告诉他:他无处躲藏。

"这正是你所乐意的,"妇人走到前厅里去了,她那空洞的声音留在房内,震得四壁"嘎嘎"作响,"有那么一天,你还会从这所房子走出去,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然后你遇见一个卖馄饨的,你与他招呼过后,继续走,街道在你身后消失了,鞭炮声也变得隐隐约约,最后你到了一个新的城镇,黄狗在街口庄严地守卫。"

中篇小说(二)第47节 鱼人(1)

句了在天井里的自来水龙头下面洗衣服,初春的自来水冷彻骨髓,他的双手冻得通红,鼻子里流着清鼻涕。

"句了,来客人了!"蛾子从窗口探出头来喊道,还做了个鬼脸。

句了放下衣服,将双手在罩衣上擦干,往屋里走去。

卖火焙鱼的小贩灰元站在他的门口,正忸怩不安地四处张望。在他的身旁,放着装火焙鱼的大篮子,里面还有几小堆没卖完的火焙鱼,都堆在旧报纸上面。灰元看见句了,便尴尬地笑了一笑,垂下了眼睛。

"找我有事?"句了有些疑惑,又有些恼怒地问,一边将房门打开了,让灰元先进去。

灰元默默地坐下,手放在膝头上,眼睛看着身旁的大篮子出神。

句了也不打算开口,将冻红的双手插在裤袋里,不耐烦地看着灰元。

"我找您借钱。"灰元终于沙哑着嗓子说了出来,好像因为说了这话就傲慢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点燃了,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句了觉察到灰元情绪的变化,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连忙为他倒了一杯茶,又将自己的纸烟递给他。句了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几乎天天见面的小贩感到畏怯,他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小贩嘛,每天清晨赤着脚,背着捞鱼的大网从河边走上来,浑身都是鱼腥味,到了下午就出现在菜市场的一角,面前放着这个大篮子,里面装满了焙干的小鱼。多年来,句了与他的关系也就限于在街上遇见打个招呼。有时他也去买他的火焙鱼。在称鱼的时候,句了总是不太习惯这个迟钝的家伙的眼神,他似乎并不看秤,一双眼睛尽盯着他看,好像他心里有很多问题要向句了提出来,又开不了这个口似的。每次他都这样。开始的时候,句了希望他主动讲出来,过了一段时候,句了就明白他什么都不会对他讲,再后来句了就习惯了,将他看作一个有些古怪的街坊,买鱼的时候望都懒得朝他望了。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忽然提出要向他借钱,句了感到实在是岂有此理。首先,他没有钱;其次,就是有也不会借给这个人,因为他们之间并没有交情,不过是一般熟人,远没到可以相互借钱的程度。句了想拒绝灰元,但是看到灰元垂着大而薄的眼皮一心一意在抽烟,他忽然觉得有一种怀疑从内心深处升了起来,于是忐忑不安了。

"借多少?"句了沉默了几分钟才问。

"不多,三千。"

"三千!你疯了!我已经退了休,一个孤老头,怎么一下子拿得出三千块钱,你来我这里之前也不好好想一想!再说凭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交情?"句了愤怒地说。

"我们之间的事我早想过了,你好好想一想吧。"灰元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提起脚边的大篮子就向外走。

他走到门边又回转身对句了说:

"我还要来的。"

句了晾衣服的时候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越想越愤怒,连寒冷都忘记了。他因为有心事而动作缓慢,在寒风里站了很久,进房后才发现自己的鼻子塞得紧紧的,已经伤风了。他连忙用暖瓶里的开水冲了两包感冒冲剂灌下去。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还要被人愚弄。但是那小贩又好像并不是愚弄他,他的神情比较平淡,就像是深思熟虑。他回肫鹚詹懦?着脚坐在桌边抽烟的傲慢样子,心中的愤怒又油然而生。

一生气,饭也懒得做了,就盛了一碗剩饭吃起来。正吃着,隔壁的蛾子进来了,晃荡着两根辫子,眼珠滴溜溜乱转。

"我妈说,刚才那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要是你有钱的话可要藏好啊。"

她的神情一点也不像是为他担心,倒像是一种挑衅,想引出他的话头来似的。

句了不理她,埋了头吃饭,吃完了就到厨房去洗碗,将蛾子撇在房里。洗完碗回到房里,看见蛾子还站在房中,样子有些怅怅地。句了走过去,将一只手放在蛾子肩头,说道:

"蛾子,你一个小孩子家,为什么要关心我的事呢?灰元不过是这里的一个小贩,卖火焙鱼的,你们也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关心他。当然,我也没想到他会到我家来,不过就是来了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啊。你想,他是我们的街坊,想到谁家就可以到谁家去的啊,有什么必要大惊小怪呢?"

他最后这句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由得有点惶惑,怕蛾子看出破绽来。

蛾子甩开他的手,跳到一边去,用嘲笑的口气说道:

"大惊小怪的不是我们,倒是你自己。我和妈妈早知道他是一个贼,只有你蒙在鼓里,还和他谈话,谈了话心里又七上八下的想不通。他为什么不上我们家里来,为什么偏偏选定了你,你想过没有?我妈妈说,他以后还要常来的,你就等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