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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35)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老王打开那扇暗门,皮普准跟了进去。他们走在黑乎乎的阶梯上,什么也看不见,皮普准感到他们在一直往下走。老王在黑暗中指点着,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他说脚下到处埋着宝藏,每一处宝藏都有一个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关于皮普准过去的生活的,有的是关于别人的。当皮普准问他故事的内容,他又不说了。走了好久,皮普准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就烦躁起来,问老王还有多远才到博物馆。

中篇小说第37节 历程(16)

老王很生气,回答说:

"你怎么对那件事一点感觉都没有呢?你没有闻到香木的气味吗?"

"这里这么黑,什么气味都有,我怎么区分得了呢?"

"你忍耐一下,不久就会看见一盏灯。不要总是抱怨,路旁处处都有宝藏。你八岁那年,不是从你父母手里得到过一顶绒线帽吗?现在你的父母并没有死,他们搬走了,是吗?"

"我已经多年与他们失去联系了。"

他们走了又走,皮普准并没有看见那盏灯,也许这只是老王的一个诡计?在黑暗中行走并不令人愉快,尤其这种往下延伸的阶梯,皮普准因为害怕脚下打滑而全身发抖。但老王走得很快,熟门熟路的,口里还哼着一支什么曲子。不久他就感到自己与老王拉开了距离,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请慢一点!"他喊道。

然而距离越拉越大,他仔细听,才能听见老王在远方的声音,那声音嗡嗡地回响着,含糊得很。

虽然扶着侧面的墙,皮普准还是摔倒了,像坐滑梯似的一下子滑出很远。听见老王在旁边说:"我们到了。"

一扇门打开,透出亮光,他们回到了老王的家。

"我告诉过你前面有一盏灯,你还是那么急躁。"老王一边锁上暗门,一边不满意地说,"不少人都像你一样,巴不得一口吞下一个热包子。我刚搬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为我指引,你知道我在楼里瞎摸了多少年吗?那时候,别说一盏灯,连这样的想法都不可能有的,你以为我就不怕死吗?开始的时候我简直要发疯,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坐在楼梯口的那只黑猫,内心才渐渐地平静下来。那只黑猫一定是自从有了这栋楼,它便生活在这些暗道里了。离姑娘的小猫就是它生的儿子。现在你再把文章的这一节读一下。"

老王要皮普准读的这篇文章有一个小标题:"猫的恋爱"。

皮普准读下去,那些句子总让他觉得糊里糊涂,纠缠不清。比方这样一句话:"它做出了一连串荒唐的举动,终于在一次出击时咬伤了自己的尾巴。"还有:"每一次进攻都是一次溃败,伤痕累累的家伙猥琐地钻进了黑洞,后来伤疤很快愈合了,几乎看不见痕迹。"皮普准读着这些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的句子,再次感到时间的冗长难熬。读着读着,他慢慢地觉出自己读的不再是连贯的句子,而是一些字和词。再到后来,连字和词都不是了,只是一些含糊的、似是而非的音节,这些音节,他就是不看书也可以胡乱地发出来,于是他干脆闭上眼乱说一气。使他奇怪的是老王既不来纠正他,也不喊他闭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听。皮普准终于对自己的胡说八道厌烦了,就合上杂志,站起来和老王告别。老王说有件事要告诉他。

"老曾要和你在上次的地方见面,时间是今天晚饭后,他说也许离姑娘会去。你去的时候请邀上你的两位搭档,这样见到离姑娘的可能性就大些。"

"那两个人,我并不认得他们,他们是强行住到家里来的。"皮普准愤慨地说。

"为什么你要这样矫情呢?你已经五十二岁了,不是吗?到了这种年龄,不应嫌弃别的老头了,再说你与他们结成了搭档,怎么甩得掉呢?你就是一时甩掉了他们,他们也会在你耳边日夜吵闹,倒不如三个人住在一起来得便当。没事的时候就想一想黑猫的事,这样你的脾气就要好得多。"老王开导说,"我年轻时也有过脾气,结果怎样呢?我不想说这事了。据我了解,他们俩倒是对你挺感兴趣的,他们愿意与你分享离姑娘的好处,这不是很大度吗?"

"我要一个人去,用不着这种搭档。"

"原来你这么胆小。"老王嘲弄道。

皮普准回到家,看见两个老头正在议论什么,声音低而又低。他一走近他们便住了嘴,两人都背过身去,冷笑着。皮普准站了一会儿就下楼去吃饭了。吃完饭,外面已经下起雨来,皮普准向离姑娘的母亲借伞,没想到老妇人竟拿出离姑娘上次放在老王房里的那把花伞递给他,他脸色发白了。

"原来离姑娘回来过了啊?"

"胡说!"离姑娘的母亲瞪着他,皮笑肉不笑的。"你一个人去吗?单身一人,这样的夜里,下着雨,走那么远,不是很奇怪吗?"

"一个人雨夜出去走走很好,也很时髦。"他故作轻松地回答。

他没走出多远,就听见了身后熟悉的吵闹声。虽然天下着小雨,那两个老头却没打伞,也没戴帽子,就光着头在雨地里走,兴致盎然地发出女人的尖叫。皮普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两个老头也加快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快到城里时,皮普准越想越别扭,就改变了主意停下来,站在原地等他们走到面前来。两人磨磨蹭蹭了一气,终于到了他面前。

"你们跟踪我干什么?"

"我们跟踪你?明明是你回过头来监视我们的行动,你真幼稚。"总是由他开口的那个老头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我们才不管你呢,是你自己多管闲事。"

"那么你们要去哪里?"

"这你不要问,我们爱去哪里便去哪里,你心里很清楚,哼。"

皮普准只好继续向前走。好在街灯已隐约可见,挂着女人内裤的那扇窗敞开着,灯光透过蓝色的灯罩射向漆黑的夜空,光线里可以看到几个啥辍Fて兆几械交肷淼难涸诜刑冢?手心冒出汗来,后面的老头也沉默了。皮普准不由得想到,他们一定是自惭形秽了吧?而他,已经忘记了在此地受过的屈辱,此刻心里竟生出一股高傲的情绪。他昂着头,脚步"咚咚"地走过大街,最后上了楼。

房门未关,他走了进去。

房间仍和以前一样凌乱,满屋子女人的内裤,惟一的一张床上堆着很多被褥。"也许老曾下去买烟去了。"他这样想的时候,两个老头已经进屋了,嘻嘻哈哈地,一脚一脚将那些内裤踢得飞扬起来。

"你们不要闹了好不好?主人马上要回来了。"皮普准说。

"他的口气就好像他自己是主人,这不是太可笑了吗?"老头一撇嘴,"谁也别想独占好处!"

他俩鞋也不脱就跳上床,在被褥里头打滚,将台灯也撞倒了。

中篇小说第38节 历程(17)

皮普准耐着性子等,每次听到脚步就冲到门口去看,但每次都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