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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32)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中篇小说第34节 历程(13)

"现在再来谈我的事。自从离姑娘和你好上之后,我为你付出了不少的心血。你还记得有一天半夜里,你目睹你房间里发生谋杀的那件事吗?那便是我和老曾在你房间里上演的一出好戏,我们从窗口扔了一只靴子下去,而你把它当成了一个人。你是一个懦夫,但还比较老实。

"不久我就在自己家里设置了这两张竹靠椅,我在等你到来,我知道你的纠缠已经使得离姑娘下了决心,所以我就专门为你留了这张靠椅。你刚来的时候很不耐烦,心烦气躁的,现在已经好得多了。我向你透露一个秘密:这些椅垫里装的并不是沙子,而是一些骨头,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离姑娘撑着花伞回来了,她敲了我的门。可怜的姑娘全身都湿透了,眼神里透着哀怨。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分钟,于是我明白了一切。第二天我便得知你睡在她家门口了。从那以后我成了她与你之间的信使,我深感自己责任重大。

"我们这栋楼早就住满了人家。他们用汽车运来花花绿绿的、廉价的家具,然后从大门搬进来。他们都是些不相干的人,谁也不知道楼里有暗道,真的,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了,从未有人哪怕是暗示性地提起过这件事,即使我偶然提起,他们也丝毫不领会我的意思,以为我又在传播一则一般的谣言。年复一年,暗道越来越多,几乎将整个空间占满了。到了夜里,房间消失了,大楼里每一处全由这些黑暗狭窄的梯形小道组成,当你行走在小道上,便可以听见远处有模糊的脚步声,一旦你临近那地方,脚步声又消失了。这件事是我、老曾和离姑娘三个人的秘密,多年来,我们严守着这个秘密,现在你来了,你又知道了这件事。不过如果你由此认为你可以加入我们一伙,你就大错了,你顶多只能算组织外围的人,你的一举一动都要征求我的意见,才不会出乱子。

"前天我又为博物馆收集到了一件珍品,是楼下修锁的老头扔掉的一把旧锉刀,这把锉刀我看见他用了十几年了,这不是很不寻常吗?我收了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如果他们有一天来向我索取,我会原物归还的。遗憾的是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他们扔了东西就再也不关心了。你是惟一一个记得你扔掉的东西的人,但我现在却不能将你的东西通通归还给你,那其中的原因你自己明白。你扔过一根香木,对不对?就因为你记得这件事,我才对你另眼相看了。我和老曾一起去了你的房间,将你所有的东西都拿了来,存入了这个博物馆,你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只除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那些杂志。那些杂志也是博物馆的珍品,但你又必须随身带,怎么办呢?我就采取了这个办法,每次给你一本,用完了再来换。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我已经说到哪里了?算了,暂时说到这里,离姑娘也快回这里拿她的伞了,你现在去她家里吧,你千万不能让她和老曾看见你。她说过她决不能再让你看见她和老曾在一起,你走吧。"

皮普准闷闷不乐乐地回到三楼离家。离姑娘的母亲正在杀一只老公鸡,溅得满厨房都是血。她吆喝着要皮普准帮忙,皮普准畏怯地走过去抓住公鸡的双脚,公鸡用力一挣,弄了他一脸血。老女人大为生气,说他是"饭桶"。

老头子正在客厅里发呆,皮普准走过去,低声告诉他:

"离姑娘来了,正在老王的博物馆里,与老曾在一起。"

老头子回过头来正视着他说道:"你错了,老王在骗你。我们的侄女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刚才我正在想你的问题,现在你夜夜睡在门口,沐浴着室内射出的灯光,而我们两老为这个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们夜里不睡,开着灯,故意弄出种种声响,全是为了什么呢?你知道这里面的辛酸吗?你在那里挖空心思寻找你的香木,而我们,把什么东西全失掉了。我再告诉你一次:我的侄女不会来了,就因为你。"

被他俩说了一顿,皮普准觉得十分乏味,就知趣地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掏出口袋里的杂志来翻阅。在杂志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一排大字:午夜的登陆者在市内引起神秘的不安。大字下面有幅照片,照片里的快艇上有个人,长着一个鱼头,四肢粗大。下面的文字介绍说,这个鱼头人身的家伙被很多人亲眼看见了,还拍了照,这幅照片便是其中之一。那家伙一上岸就直奔一家通宵营业的冷饮店,当时店里有一些顾客,正在边饮咖啡边交谈,他们是城里的一些闲散人员。这个怪客一进来,他们就停止交谈,垂下了头。老板倒了一杯冰牛奶,让助手端到他面前。助手放下盘子,看也不看他就离开了。他坐了大约十分钟,没喝牛奶,也没付钱就起身走了。人们又恢复了交谈,只有老板在忧心忡忡。

然而鱼头人身的家伙又在另一处地方出现了。那是一个游戏室,人们正在用纸牌赌博,他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坐下去了。他站在窗前,再也没人注意他,游戏室的老板在他离开后放下了窗帘。

介绍文章最后写道,这位怪客为城市增添了一个又一个的不解之谜。他来去匆匆,已经有极个别的人注意到了他的行踪,但他那与世无关的风度使得人们无意中将他忽略了。

皮普准读到此处,抬起头来看了看,发现坐在对面的老头子伸长了舌头在舔一把匕首的刃口,面目十分狰狞。那地下,正躺着老女人杀死的那只公鸡。他又感到额角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下流,用手一摸,原来是鸡血。也许正在他聚精会神地读文章的时候,他俩杀死了那只公鸡。这时有人开始在浴室里说话,细细一听,竟又是办公室隔壁的那两个女人,声音尖锐刺耳,还夹杂了一些粗俗的字眼。她们提到皮普准的名字,说他简直是条狗,只配吃狗食,睡狗窝。皮普准霍地站起身,想去浴室看看。

"那里面不会有人的。"离姑娘的父亲说道,"你刚才不是读过了'午夜的登陆者'这篇文章了吗?你怎么还没明白呢?你再将那上面的某句话看一遍吧。"

皮普准又拿起那篇文章来看,他的眼睛在字里行间搜索着,但一无所获。一放下文章,又听见那两个女人在浴室里说话,她们故意把声音提得高而又高,简直声嘶力竭。每当他将耳朵偏向浴室的方向,就看见离姑娘父亲眼里那嘲弄的目光,于是他涨红脸垂下了头。

大约过了一小时,他咳嗽一声,站起来打算去浴室解手。老头子讥笑地看着他。他走到浴室门边,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里面传出厮打的响声,有什么玻璃器皿落地破碎了。他用力推门,房门纹丝不动。

"你不应该选择这个时候使用浴室。"老头子忍住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