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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23)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我很尊重她,真的,我们谈得来,是知心朋友。"皮普准冲口而出。

"但是已经迟了!"老王严厉地说,"从一开始你就心术不正,你伤了他们一家人的心,你去赔礼道歉吧。"老王站起来,将皮普准推到黑咕隆咚的门外。"外面有点黑,你小心点。"

皮普准扶着扶梯一级一级往下走,走了一会儿,忽然忘了自己走到第几层楼了。他干脆下到一楼,站在楼前的空坪里。夜里冷风刺骨,还下着小雨。他抬头一望,看见自己那间卧房里亮着灯,有两个人影映在窗玻璃上,正在格斗。"哗啦"一声,一块玻璃碎落下来,落在脚边。那两个人还在继续打,其中一个人被另一个扼住脖子,推到了窗台上,正往下推。"救人啊!"皮普准不知怎么就喊出了声,糊里糊涂地就往楼上跑,这时听见身后"嘭!"地一声闷响,大约是那人被推下来了。

中篇小说第25节 历程(4)

皮普准上楼时撞了一个人。

"家里出事了吗?"那人说。

"杀人了。"皮普准沮丧地说,"我想回去看看。"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用不着看也知道。你听到哭声了吗?右边这个门是离姑娘的家,她夜里睡不好,正在哭,你当然清楚她哭的原因,他们都说你伤了她的心,你赶快进去安慰安慰她。"

皮普准走过去敲了几下门,门就开了,灯也亮了,跟前站着离姑娘,手里竟握着他放在自己床底下的那份杂志,皮普准记得这杂志的名字叫《城市花絮》,封面已被他弄破了。离姑娘双眼红肿,头发蓬乱,还在肩头一耸一耸地啜泣。皮普准走过去,摩着她的肩头安慰她。

"好了,好了。"他说。

"你怎么能欺骗我这样的人呢?"离姑娘抬起头来,泪眼矇眬地看着他说道,"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谎,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

"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做下了不该做的事,现在我只能和你偷偷摸摸来往一下了,因为我的父母已经生气了。嘘,轻点,别让他们听见了。现在我夹在你和我的父母当中真是两边受气,他们又对你成见很深。刚才我还在想,我应该与你一刀两断,可是我还借了你的杂志,必须还你,所以也就不能一刀两断了。你一来,我却又很生气,只想一刀两断,免得我父母生气。我怎么办呢?你说说看?"

"你顺其自然吧。"

"你倒说得容易,轻轻巧巧的,但我这里却会闹出人命案子来啊。"

"我家刚才已经出了人命案了。"

"呸!瞎说!轻声点,别让他们听见了。昨天你走后,我父亲挥着刀,吆喝着要杀我,因为我把你引到家里来了。这种事我现在不能想,一想就头昏得要死。你昨天来我家里,就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吗?"

"我去的时候,他俩正在替猫抓跳蚤,似乎是很忙的样子。"

"嘘!别瞎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那天晚上,我到你家里去,翻了你的杂志,我就和你好了,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你不可以欺骗我的。你听,妈妈在咳嗽,她也睡不好,让我们关了灯,到浴室里面去说话吧。你跟我来……小心,这过道上有把椅子,好了。现在,你编一个故事给我听吧。"

皮普准闻着浴室里潮湿的霉味,觉得很不舒服。虽然这位年轻姑娘牵着他的手,紧紧挨着他靠墙而站,他一点也没感到那种男女间的冲动。他对自己的这种生理反应感到很诧异,莫非他真是那么衰老了?莫非这年轻姑娘看透了他的衰老,才如此大胆的?她把他当成一具木乃伊了吗?他不知道怎样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他愠怒地甩开姑娘的手,说道:

"所有的人都要我编故事,而我一编出来,他们又不满意,找岔子,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我真是见了鬼了。"

"皮普准先生,你到底期望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你总是说这种小孩子气的话,我真拿你没办法,你的要求太多了。对于你我之间的事,我是非常严肃的,你不要耍脾气。来,把你的手伸过来!这就对了。我告诉你,我是非常非常严肃的。现在开始编故事吧。"

"我现在不想编,我很累。再说万一你父亲醒了,要杀我,我往哪里跑呢?这是必须马上决定的事。"

"我这里有根绳子,我拿着绳子的一头,你从窗口跳下去。"

"这不是太危险吗?我从未干过这种事。"

"你没干过的事多得很呢,你以为你五十多岁了,就什么事全干过了吗?还有一件事你必须注意,就是在你跳窗时,我随时都有可能松掉手里的绳子,这要看我的情绪怎样来定。我父亲是很凶的,你必须豁出去。还有什么问题吗?你开始吧。"

"刚才有一个人从我家里的窗口跳下去了,他一定是死了。杀人犯躲在我房里,我放心不下。家里出事了,我却在这里胡闹。"

"你把这叫作胡闹!"她尖叫起来,"啊,原来你是骗人的!原来你伪装忠厚,却藏着狼子野心!我就这样轻信了你!我就这样把青春托付给了你!我,纯洁无瑕,从不撒谎,现在叫我怎么办?!啊,妈妈!妈--"她吼叫了起来,皮普准连忙开溜。

他溜到门外,死命地往自己楼上的住所跑,最后终于用钥匙开了门,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但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床底下的那堆杂志已不见了,那一排木箱全都底朝天地放着。他赶忙去窗台上看,看见那里有一些血滴,再朝下一望,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三楼的窗口也是黑的,也许所有的人都睡了。皮普准一看表,已是早上四点,他想到早上还得上班,连忙倒在床上,一会儿他就昏昏入睡了。

七点钟的时候他被闹钟吵醒了,匆匆洗了脸,吃了一包方便面,他就夹着公文包下楼了。刚一出了楼道,他便看见离姑娘在他前面低着头走,他连忙跑过去,与她并排走。

"我原来告诉过你,我这个人,一贯比较自私,这是实话。但经过昨天那不寻常的一夜,我的一些基本想法动摇了。我想也许我该找你父母谈谈我和你的事。"他红着脸说。

"皮普准先生,你不要瞎说。"姑娘直瞪瞪地看着他,"我和你会有什么关系呢?什么也没有。怎么好意思去跟我父母谈呢?再说他们并不是我父母,我昨天夜里只是偷偷溜回来一下,我早就从这家出走了,你今后不会再在这家看见我了。"

"我不太明白你们的话,你和你的父母都说你出走了,但我总看见你在这栋楼里,看见你根本没出走,还受到大家的关心。"

离姑娘有几分暧昧地笑了笑,说道:"大家必然要关心我的,你连这也不明白。我才二十三岁,是这栋楼里惟一的年轻姑娘,他们不关心我关心谁?"

"那么,他们也在半夜找你聊天吗?"皮普准急忙问道。

"从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