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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216)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梅菲斯特首先赞扬学生选修科学与自然的计划,因为这是达到理性认识的途径。接着他滔滔不绝地向学生阐述了逻辑学、形而上学、法学、神学和医学的本质。从他的阐述可以看出,他是将科学当作"人学"来研究的,因为一切科学都应从人出发,以人为本,都是人的精神的奇妙产物,脱离了这个根本,科学就失去了意义。所以这场艰深的阐述,也可看作是他将精神领域形象化的表演。首先他告诉学生,逻辑学是用来训练他的精神的,是为了使其"审慎地爬上思维的轨道,不至于像鬼火似的横冲直闯,东荡西飘"。《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第5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逻辑学所教的,是普遍的规律,像吃饭喝水一样普通,但"思维工厂"一旦启动,就"牵动了千丝万缕","接上了千头万绪"。可惜的是这样的技巧没有人能全盘掌握,成为织布匠。为什么呢?只因精神本身是不可"掌握"的,所谓规律,也并不能直接拿来解决认识中遇到的问题。面对不可捉摸的、深深嵌在事物中的精神,人为了达到机械的认识,只好先将精神从活动中撵走,再去认识分裂的各个部分。梅菲斯特在此说的是哲学的难题和人的无可奈何的处境。他希望学生学会还原和分类,这样才能直抵本质。接着他又要学生研习形而上学,使自己获得抽象的思考能力;他暗示学生说形式感是通过训练培养的,但真正的获取则要取决于每个人的创造性,即启动个人内在的生命机制,否则知识便只是一些干巴巴的教条。然后他又劝学生不要钻研法学,因为这门学科在当时与人性无关。谈到神学,他对学生的教导是学习神学就得是一个虔诚的人,终生抱定一种信仰不变;不要到世俗中去寻找词语的意义,而要将词语的体系建立在彼岸。对于学生关于医学的提问,梅菲斯特则委婉幽默地、用世俗的例子暗示他,医学是生命的科学,弄清肉体的需要是第一义的,也是万分复杂的。最后梅菲斯特总结道:"所有的理论都是灰色的,生活的金树常青。"《歌德文集第一卷》,57页。也就是说,一切的学问都要经过个人的创造才能成为真学问,才有意义。他并且在学生的纪念册上签字:"你们便如神,能知善与恶。"《歌德文集第一卷》,58页。他要学生相信自己的直觉与冲动,将自己看作可知善恶的神。最后他戏谑地向学生预言:

"紧跟这句古话,紧跟我的蛇姨妈,有朝一日你肯定会因同上帝相仿而担心害怕!"《歌德文集第一卷》,58页。

人当然永远达不到上帝的全知全能,要是真的达到"相仿"那便是死期来临了。但只有紧紧抓住生命(蛇姨妈),人才会不断完善。多年之后,这名聪明的有理想的学生果然按梅菲斯特给他指出的方向成长起来了。

他们的重逢发生在第二部。还是在那书斋里,成了学士的青年谈到纯精神生活时这样说:

"(从走廊上冲过来)门户竟然洞开!好事终于盼来/活人不再像尸体/一直躺在臭霉里/憔悴又腐蚀/为了生而死。"《歌德文集第一卷》,275页。

精神生活就是面对死的冥思,这种冥思却是为了生。青年已经领会了梅菲斯特从前的教导的核心,成了一位大无畏的探索者。接着他又谈到真理:"哪位教师当面向我们直接讲过真理?"他说出了人类的辛酸:即,真理是不可言说的。他还谈到经验是"泡沫和尘土","与性灵不可同日而语",即,单靠"学",不能达到真正的"知",只有"做"才能达到真知,懂得再多,不如搞一次发明。学士咄咄逼人的充满朝气的否定精神将梅菲斯特也弄得无处可躲了,他大言不惭地质问梅:

"人的生命活在血液中,可血液哪儿会像在青年身上那样流动?这是活血才朝气勃勃,新的生命要从生命产出。既然万物奋发,有所成就,弱者于是倒了下去,能者走在前头。试问我们赢得半个世界,你们又干了些什么……"《歌德文集第一卷》,278页。

他要否定现有的世界,高举批判的利斧,砍向一切陈腐的理论。

梅菲斯特暗中欣喜,说:

"魔鬼在这里也为之语塞。"《歌德文集第一卷》,278页。

学士则坦然答道:

"如果我不愿意,魔鬼也不会存在。"《歌德文集第一卷》,278页。

最后他表白道:

"世界本不存在,得由我把它创造!是我领着太阳从大海里升起来;月亮开始盈亏圆缺也和我一道。白昼在我的道路上容光焕发……我可自由自在,按照我的心灵的吩咐,欣然追随我内心的明灯,怀着最独特的狂喜迅疾前行,把黑暗留在后面,让光明把我接引。"《歌德文集第一卷》,278页。

这是创造的境界,艺术的境界,一位叛逆的"小神"就这样脱颖而出,梅菲斯特称他为"特立独行的人。"虽然梅菲斯特出于本性仍要对他加以嘲讽,但显然他对这位青年是很有信心的。当年他将自己本性中最好的部分--生命的不息的躁动传给了他,现在这种躁动已成了青年创造的动力。

读书笔记(二)第232节 荷蒙库路斯--读《浮士德》

流行的看法是,浮士德的助手瓦格纳是一个负面人物。他不赞成浮士德抛弃书斋,投向生命的自然;他不喜欢活生生的人们,只爱抽象的"人"的观念;他也不会辩证地看待人在历史中所起的作用,只会死死抠住一个理念化的模式不放。这种省力省时的阅读也许可以撇开很多复杂的问题,把握作者创造的艺术形象。但我们应该记住,歌德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的写作决不是观念先行的写作,而他的每一个人物,也都是出自他内心的爱的化身,人物身上的丰富层次几乎没有止境,任何一劳永逸的把握都是不可能的。

耽于冥想、沉浸在纯精神世界中的瓦格纳,实际上是浮士德人格的一部分,他作为浮士德的忠实助手,从头至尾都守在那个古老的书斋里从事那种抽象的思维活动。他外貌迂腐,令人生厌,内心却有着不亚于浮士德的热情,只不过这种热情必须同世俗生活隔开。就是在这种在外人看来是阴暗的书斋里,心怀激情、孜孜不倦的瓦格纳终于造出了一种结晶体--荷蒙库路斯。

荷蒙库路斯是一个完美的小人,住在玻璃瓶中。它同它的创造者一样,也需要时时刻刻同世俗隔开。但荷蒙库路斯又不同于瓦格纳,根本的不同在于它的时刻想要成长,而成长的惟一方法是同生命结合,获得自己的肉体;然而一旦肉体化了,它就会消失在肉体中再也看不到。看来是瓦格纳将自己身上的矛盾传给了它,用玻璃代替人的肉体,使它得以开始短暂透明的奇迹般的生存。在感官上,瓦格纳是如此的厌恶人,不愿同人发展关系;在他的观念中,他却认为人类具有"伟大的禀赋",他尤其崇敬像浮士德父亲那样的英雄。他决心制造出一个他朝思暮想的超人,也就是说,他要用精神本身来造出一个纯粹的人。这样的事情当然不是不可能的,只不过用此种方法造出的"人",并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一种异体,是人的肉体与精神的分离。瓦格纳沉醉于自己的创造之中。被他用科学理性强行分离出来的这个小人,异常美丽而又能照亮事物、透视事物。它的强大的精神能量却使得它焦虑不安,一心想突破玻璃瓶得以发展,因为只有通过发展它才能不断存在。这样一个美妙的意象处处让人想起艺术家本人。隔着玻璃瓶透视人生的艺术家,真是既脆弱又强大;玻璃瓶随时会爆炸,里面的精灵却不那么容易完蛋,转世投胎随时发生。瓦格纳出于对"人"的理念的深爱,非要造出一个理想的人来取代庸俗的世人,他没料到他的创造物一旦独立,马上就反其道而行之,将生命与世俗当作了自己最高的追求,甚至不惜粉身碎骨。整个过程的这种自嘲与赞美相结合的描绘是非常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