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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204)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他知道,模造杂乱无章的梦是一个男子汉所能从事的最最艰难的工作,即使悟透了超级谜和低级谜也一样。因为它远比用沙子搓绳或者用无形的风铸钱困难……为了使工作得以重新开始,他等待着满月的到来。到来之后,他利用下午的时间去河里沐浴净身,还礼拜了天上的神灵,念过了一个强大无比的名字的标准音节,然后睡觉。他几乎立刻做起梦来,伴随而至的是一颗心脏的跳动……终于,他有了一个完整的人,一个不能站立、不会说话、双目紧闭的小伙子……他苍白地感到了宇宙的声音和形态。他离去的孩子便是靠心灵的这些细微感觉哺育成长的……魔法师自然也担心那孩子的前途。因为他是自己在一千零一个秘密夜晚里,一点一滴、一丝一毫地想出来的。同上,第101~104页。

那位魔法师就是艺术家本人的化身。他要造出他的世界里的第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影子,同时又是最真实的存在,魔法师在虚与实的两难中打磨着自己那痛苦的精神,奇迹终于发生了。

读书笔记(一)第216节 属于艺术史的艺术(5)

再看看卡夫卡是如何描述的:

K这一阵一直在睡觉,虽然并不是真正睡着,而是迷迷糊糊半醒半睡,也许在这种状态下他听比尔格说话比起先前在那种困得要命却硬挺着不睡的状态下听起来更清楚,比尔格的话一字一字地撞击着他的耳鼓,但厌恶感减弱了,他感到自由自在,现在已经不是比尔格揪住他不放,现在只是他在时不时地向比尔格的方向伸手摸索,惟恐失去这种享受,K还没有深深沉入酣睡的大海,但已经泡进睡神为他预备的一池清水当中了。谁也不许再来抢走他的这点小小的清福!这时他依稀觉着自己似乎取得了一次巨大的胜利……《城堡》,292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卡夫卡要让他的主人公成为上帝,把命运抓在手中,为此主人公只能运用那惟一的武器--幻想,来同现实、同已有的陈旧的记忆对抗。他在灵魂最清晰的状况中(身体半睡半醒),在理性丧失了防御能力之时,勇猛地直抵核心之处,在那里演出了颠覆的好戏。

工程仿佛是难以设想的,其难度正如卡夫卡要将万里长城修建成通天塔。可两位艺术狂人就是要成就难以设想的事,他们的理想不在这个世界里,而那个世界,要靠他们自己从空虚中创造出来,这种创造又是建立在对已有的世界的否定之上的。就这样,他们自己成了情绪阴郁的人,因为要彻底否定,因为要抽空存在的根基,也因为自己的创造得不到证实。每进行一次创造,伴随喜悦而来的,总是那同一不变的失落感,作者找不到参照来说明他的作品,只能用再次的创造来使自己确信,而那再次的创造带来的又是更大的失落,如此恶性循环,没完没了。这种情况是由这种新型创造的本质所决定的,艺术家因而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不论从整体还是从单篇来看,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小说都是一种达到了新的高峰的现代寓言。在一种绝对理念的支配下,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日常生活变成了寓言,因而让阅读者在寓言中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如此彻底的颠覆和纯净的升华在以往的文学中是很少看到的,从中读者也可以窥见艺术家们对精神那种偏执的关注,那种不顾一切的沉迷。他们永远不说庸俗的话,他们写下的任何一个句子都与世俗无关,如果读者带着世俗的问题到作品中去找共鸣,那绝对是找错了门。这样的作品是灵魂的寓言,人先要解决灵魂的问题才能从根本上解决世俗的问题,当然所谓"解决"也不过是挑起矛盾,启动自审的机制,在寓言的意义上重新认识自身的一切。特殊种类的文学要用特殊的方式来阅读。新型的现代寓言第一次集中地提出了精神的无限性或时间的永恒性的问题,它使读者相信,真的有一个与我们大家公认的世界并存的独立王国。作者已经在寓言中将他追求这个王国的全过程记录在案,当中既描述了王国对他发生作用的情况,也描述了他的生命冲动如何反过来改变王国的形式的情况,所有这些都历历在目,并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这样的文本往往给初次接触它的人一种意在言外的陌生感,只有那些在灵魂旅途上经历了沧桑的人才比较容易抓住核心。

当时我便恍然大悟,这不是指西班牙人居住的那条大街深处的圆屋顶大楼,而是指某种更神秘、更重要的事物。当人们谈起世界代表大会时,一些人讲得隐讳莫测;另一些人则放低声音;还有一些人则显露出警觉或好奇的神态……对我来说,有着某种梦幻感觉的世界代表大会,仿佛要使它的代表不慌不忙地去发现它所追求的目标,以及了解他们的同僚们的名和姓。《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433~434页。

以上是博尔赫斯在《代表大会》中关于那个王国的描述。主人公经历了精神炼狱的历程,达到大彻大悟的境界之后,也明白了人要让那个王国再现,就必须进行梦幻的创造,在创造中来感受王国的存在。人并不一定要改变外部的生活,人只要改变自己的心灵,就能不断接近那个王国,因为改变了心灵的人的生活已在寓言的观照之中,人只要不放弃已获得的精神状态就可以了。

卡夫卡则是这样描写那个王国的:

城堡的轮廓已渐次模糊,它仍一如既往,一动不动地静卧在远处,K还从未见到过那里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生命的迹象,或许站在这样远的地方想辨认清楚什么根本不可能吧,然而眼睛总是渴求着看到生命,总是难以忍受这一片死寂。每当K观看城堡时,他往往有一种感觉,似乎他在观察着某人,这人安然静坐,两眼直视前方,但并非陷入沉思而不能对周围事物作出反应,而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犹如一人独处……《城堡》,107页。

他的主人公通过凝视感到了寓言的存在,这个寓言不是由他想出来的,而是由他通过竭尽全力的奋斗创造的,他创造了寓言,他的生活也就成了寓言的生活,除此之外不存在别样的生活。所有那些辛酸、痛苦和恐怖,不都是由于人执意要追求高尚的精神生活,妄想把世俗的生活变成城堡似的寓言吗?主人公就是因为否定了世俗,才会发了狂似的向城堡突进的。

读者进入这种寓言的感觉是分外新奇的,那就像一次脱胎换骨,周围的一切都熠熠生光,都在讲述着那个古老的、永恒的故事,人的思绪被带到很远很远的,从未去过、而又无比熟悉的地方,那里也许是故乡,也许是葬身之地,一切曾拥有过的,都在那里得到了新生,世俗里的一切都像变魔术一般获得了永恒,而音乐般的讲述永不停息:

傍晚有一个时刻,平原仿佛有话要说;它从没有说过,或许地老天荒一直在诉说而我们听不懂,或许我们听懂了,不过像音乐一样无法解释……《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1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