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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89)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神的仆人(信徒)约伯是一个非常富有理性的人,一贯持守着他的"纯正"的信念,从不放纵自己身上的恶。但是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从地上走来走去,往返而来"而又难以揣测的魔鬼撒旦,决心挑唆公正的神对他的仆人进行那种堵死后路的,毁灭性的测试。神同意了撒旦的建议,将约伯交给撒旦任意处置,惟一的条件是留下他的性命(因为肉体一灭亡,精神就会无所附丽)。从此约伯的精神炼狱便开始了。首先是他的财产和儿女被夺去,他陷入无限悲痛之中。接着撒旦又使他本人病入膏肓,从头到脚长满毒疮,只能坐在炉灰中度日,欲生不可,欲死不能。

诗篇中的问答由坐在炉灰中的约伯、他的三个朋友、布西人以利户以及最后到来的耶和华的谈话构成。通过这一场极端化的、惊心动魄的灵魂测试,人性中那个最根本的问题一层一层地得到了展开。什么是信念?信念是一种向纵深突进的、立体的追求过程,而不是平面的、外在的依附;信念是从人性根源处所产生的力所呈现的超脱的形式,对她的解释也只能从生命出发,而不是从外在的事物出发。撒旦要促使约伯所做的,就是在一个纯精神的舞台上,让他将戴着镣铐的残酷舞蹈表演起来,并从自发到自觉,让真实的自我凸现。约伯在诗篇中的语调是极为紧张的、抒情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的语调,因为此处发出的声音,是不甘灭亡的生命要摆脱死神的挣扎,是长久在神面前沉默的人通过开天辟地第一次的"说"来获得自己的本质。而不论是约伯的三个朋友,布西人以利户,还是最后到来的耶和华,从他们的话语中都可以听出那种强烈的、生死攸关的,同时又不无暧昧的暗示与引导。

被可怕的病痛折磨得无法生活的约伯一开口便怒气冲冲,他诅咒自己的生日,诅咒那个日子里的白天、黑夜,诅咒自己从母胎出身的事实。他的语气是亵渎的,不顾一切的,大概因为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丢失的了。他惟一拥有的生命并没有给他带来生的希望,只是在苟延中成了他的旱!K运笊滴噬瘢?/p>

"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把他四面围困,为何有光赐给他呢?"

这是一个具有强大生命力的个体面对掌握了一切的神的很自然的反弹,即使是在绝境中,他也仍然是主动出击,拼死叩问,想要将生存之谜弄个水落石出。

"我所恐惧的临到我身;我所惧怕的迎我而来。"

不能生,却又还未死;看不见道路,却又还有光(理性)赐给他,这就是约伯所恐惧的事。面对这种恐惧的人,除了用大声诘问来强调自身不是一股烟,一股气,而是实实在在拥有理性的、神的造物之外,还能怎样?约伯所说的,是出自本能的真心话,他要活,他不甘心这样不死不活,所以他将自己真实的心情向神袒露,埋怨神,对神作出的安排抗争。但反过来看,也许当初神造出他,把光带给他,正是为了他今天在绝境中的表演?神的意志至高无上,凡人又怎能把握得了呢?约伯的表演,他的诘难,他的争辩,正是他体会神的意志的过程。他越是极端,越是不顾一切地挣扎、愤激,那体验就越真切。人的本性是贪婪的,神也同样如此,他要让人穷尽最不可思议的体验,所以才蓄意安排了这场让人直接同他较劲的测试。这场测试到了这样可怕的地步:

"他们切望死,却不得死;求死,胜于求隐藏的珍宝。他们寻见坟墓就快乐,极其欢喜。"

约伯的炼狱就是神给他的恩惠。神就是看中了他那种稀有的骨子里的真诚,才让撒旦将这样一个舞台提供给他来演出的。

再看提幔人以利法对约伯那些亵渎的话语的回应。以利法用约伯自己从前的理性行为来反驳他现在的思想,他认为约伯的愤怒发泄是对神的信仰发生了动摇,是对自己的痛苦看得太重,忘记了神的无比强大和人的渺小。他的主张总的来说是要全盘否定人的作用。

"至于我,我必仰望神,把我的事情托付他。"

然后他要约伯一切从理性出发,压制自己当下的痛苦感受,把一切希望寄托在神的身上,坚信神必定拯救自己。他的一番说教显然是约伯这样的血性男子所做不到的。如果按他的去做,对于约伯来说就等于是放弃生存。约伯的生存是他个人每时每刻的当下感受,而不是遥远的将来的某种许诺。所以当以利法说:"这理我们已经考察,本是如此。你须要听,要知道是与自己有益"时,他根本不能说服约伯。约伯确实是个有理性的人,但更重要的是他时时活在自己的感觉里,这是他不能改变的本性。他永远也做不到作为一个旁观者来看待生活,用"对自己有益"为标准来选择生活方式。当然以利法在此的反驳也是很可疑的,谁知道作为"朋友"的他的本意是什么呢?这一点后面还要说到。

执著于亲身体验的约伯这样回答以利法:

"惟愿我的烦恼称一称,我的一切灾祸放在天平里,现今都比海沙更重,所以我的言语急躁。因全能者的箭射入我身,其毒,我的灵喝尽了;神的惊吓摆阵攻击我。野驴有草岂能叫唤?牛有料岂能吼叫?物淡而无盐岂可吃吗?蛋青有什么滋味呢?看为可厌的食物,我心不肯挨近。"

这就是约伯的活法与以利法的活法的本质区别。约伯敢爱敢恨,无所畏惧,但他对神的虔诚一点都不比利法差。实际上,他的虔诚更接近神所要求的那种虔诚--对最高意志的痛苦的、主动的体会。所以以利法的打压只是激起了约伯更大的反弹。接下去他的言辞不但仍然激烈,而且似乎有些威胁的意味了。似乎是,他要威胁,要力陈,他对他的神说,如果再对他无限止地惩罚下去,结果便是"你要殷勤地寻找我,我却不在了。"他从内心深处懂得,他同神是互为本质的,没有他的肉体的存在,神的意志也无法实现。他这种亵渎似的虔诚当然更是他的朋友要反对的,因为太违反常识,违反世人的信仰方式。在此处,他与以利法之间的问答就像理性和感性之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式的争斗。

约伯的另外一位朋友书亚人比勒达这样说:

"请你考问前代,追念他们列祖所查究的……"

他要约伯通过"寻根"(类似于我们今天的"寻根"运动)找出自己的罪孽,要他同神所创造的外部根基--人所生活的大地紧紧相连。这些话对约伯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道理。神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人不能在一切事情(包括神秘的祖上那些再也无法追踪的事)上同神辩论,人惟一可做的,仅仅只是将自己对神的感觉说出来,人也仅仅只能在这一点上同神辩论。所以约伯继续诉委曲,委婉地指责神,同时又苦苦哀求神。他的这种方式当然是朋友比勒达等人要谴责的。

读书笔记(一)第203节 我读《圣经·旧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