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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84)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母鼠在瓶内半睁着眼,似乎在苟延残喘。昨天嫂子往瓶内丢了两片腊肉,现在它们还在那里,已经干了。

"它为什么要绝食呢?"

"它身体内有巨大的能量。"哥哥庄严地说。

二年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哥哥每天都在那张桌子边坐一坐。我们的目光都停留在它身上。但是它,据我观察,心思完全不在我们身上,因为它到后来眼睛都懒得睁开了。我知道它也绝对没有睡着。

我在夜里听到哥哥在梦中叫喊,那是一种很急躁的喊声,就好像家里失火了一样。我穿着睡衣走过客厅来到他紧闭的房门前,听见他在里头又吼了两声,然后就安静了。这时我打开二年房里的灯,看见桌上的玻璃瓶空了,瓶底那几块干腊肉依旧躺在那里。我又搜了搜房里,没有它的踪影。再回到我自己房里去看鞋柜,也没有。

到了早上,哥哥看也不看我就说:

"这屋里啊,非爆发鼠疫不可。"

"它已经不在了嘛。"我像在辩解。

哥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就夹着他的公文包上班去了。

它当然还在,又回到了那个瓶子里。这是怎样一个行踪诡秘的家伙啊。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二年又回家了。二年进屋一会儿,好久不见的大年也回来了。

大年穿一件花里胡哨的皮夹克,上面尽是口袋,每个口袋里插一根鸟毛。

"叔叔,你还是这么年轻啊。"他调侃地说,一边毫无礼貌地从上到下打量我。

"托你的福,我还好。"我冷冷地回击他。

我哥哥是一个性格内向,外人难以琢磨透的人,嫂子也不喜欢张扬,他们怎么会生下这样两个儿子来呢?

两个儿子将他们那间卧室门关得紧紧的,再也不出来了。我的心像跳到了喉咙口,脑子里不断产生狂想。我抬起绝望的眼睛,看见哥哥走了进来。他今天休息。

"我们出去散散步吧,屋里人太多了。"

我已经很久没散步了,所以我一出去,就感到大院里的人都将目光粘在我身上。他们同哥哥招呼着,声音犹犹豫豫的,似乎处在要不要也招呼我一声的权衡之中。我连忙低下头,什么人都不看。

"你还是很傲慢的嘛。据我看,大年和二年那两个家伙是打不垮你的。我早说了,他回来干什么呢?他根本没必要回来嘛。"

"回不回来他都是你的儿子。"

"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啊。我当然知道那两个家伙在房里搞什么鬼,我不愿意自己亲眼目睹那种场面。这不是承受力的问题,只是某种策略。"

我和哥哥来到了碎石场,这个地方是我们小时常来玩耍的地方,我们在外面的一个水泥墩上坐下了。很久以前,当哥哥还是我的直接上司的时候,他就做出过一些令我不解的举动。我记得有一夜,他和别人打赌要到墓地那边去捉蟋蟀。我和他半夜起床来到那个地方,我们周围到处飘动着绿色的鬼火。蟋蟀倒是不少,但都隐藏在坟墓里的草丛深处。我吓得膝头都软了,哪里还敢到那鬼穴里头去翻搅呢?哥哥其实也害怕,可是他吩咐我在路边等,他说他一个人去捉。我却看见他并没有去墓地那边,他在路边一闪就消失在夜幕中了。我等啊等的,吓得哭起来。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我就独自回家了。第二天我问他关于蟋蟀的事,他的目光游移着,答非所问地说,他并不害怕,想让他害怕的人是打错了算盘了。

短篇小说(二)第197节 母鼠(4)

"我们家里以前养过家鼠么?"我问哥哥。

"当然啦,秘密的,谁也不愿坦白对待。养它们为了什么呢?很可能是为了消除寂寞吧。这世上什么怪事没有啊。"

"是啊,就比如我,一个食客,毫无道理地在你们家吃饭。"

哥哥笑起来。然后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四岁以前,父母还没有去世时的事。我摇摇头,回答说记不起多少了。

"那个时候满屋的老鼠,全是他们喂养的。我亲眼见到爹爹夜里起来往地上撒大米。他们是讲究体面的人,不会承认的。两个人同时病死是很少见的吧,只有我清楚,是那些老鼠造成的。他们甚至任凭老鼠在被窝里做窝。我可不想死,你嫂子也不想,你应该看出来了这一点。"

"他们关起门在房里干什么呢?"

"截肢。就用两把镊子和一把手术刀干那种勾当。"

"原来你早就知道。"

"他们干这个又不是一次了。我不希望大年回家,要是只有二年一个人的话,他就干不成,他缺乏勇气。"

"所以你就躲出来了吗?"

"是啊,这只是策略。"

天阴沉沉的。突然,远处那条路上,大年和二年正在喊我们,他俩的声音竟如同哭丧一样。哥哥的样子有点紧张,我们一同站了起来。

到他们走近来的时候,我大大地吃惊了。两兄弟都哭得眼睛红红的,大年那件皮夹克上的两只口袋被撕得吊在衣服上晃晃荡荡,裤子上沾满了灰土,似乎刚和什么人打了一架。

哥哥沉下脸来,问他俩道:

"你们怎么啦?"

"我们不想活了。"二年抽抽搭搭地说。

"见鬼!"哥哥大喝一声,我从未见过他这么威严。

两兄弟像听到了冲锋号一样拔腿就跑,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有些事,不要过早下结论,等一等就清楚了。"哥哥说。

我本想问哥哥他在关心什么事情,但我又想,等下到屋里去看看吧,也许真的什么都清楚了。比如说,我的母鼠是否被他们截肢了之类的事。我注意到哥哥的步履突然老态龙钟了起来。我不由得感叹,他每天经历这样剧烈的情绪起伏,该有多么难啊。

我们回到家里时,大年和二年正在厨房里吃东西。哥哥一进屋就睡觉去了。我来到那间房,看见桌上满桌的水,还有血迹,我的脑袋就轰地一下响起来。但是它不在,那个宽口瓶也不见了。我用目光将房里搜索了一遍,也没有见到。这时大年出现在门口,他知道我在找什么。

"它回你房里去了。它重重地打击了我们。我实在不明白,人怎么还不如一只老鼠呢?真丢人啊。"

它真的回到了那个鞋柜里头。它躺在柜板上头,眼睛睁得很大,但眼里已失去了光芒。它没有死,大肚子一鼓一鼓的。不论我怎样仔细看,它身上还是找不到任何伤痕。它的皮毛有点湿,除此以外一切正常。我试着用棍子拔它一下(因为担心它会咬我,我不敢用手接触它),它还是不动不挪。也许那两个恶棍已经造成了它身体里头的内伤,也许我刚才看见的血是它肺里流出来的血,真可怕啊。如果它死了,我的情绪可能就没有这么狂乱了。问题就在这里,它根本没死,大睁着无光的眼睛什么都不看,可又什么都看见了。它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我在房里踱来踱去,忽然,我听到了无数细小的声音。地板下,柜子后面,天花板上,到处都是这种老鼠咬啮木头的声音。我觉得它们就要从隐藏的处所冲出来了。我担心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就用冷水洗了头,但情形依旧。它们早就在这屋里,日日夜夜都在咬,我以前却像个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