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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78)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既然脚出了问题,我就老老实实地躺到了床上。我盯着上面的帐子,觉得刚才发生的事真是不堪回首。

"华妹,你的眼角有一只蚂蚁。"

"哼,让它去,这该死的,我才不怕呢。"

华妹很有气魄地一挥手,使得我在她面前将头一缩。这令我很不快。她的眼神近些日子已不再咄咄逼人了,但她的举动还是那么傲慢,好像她是公主,我是仆人一般。她总是这样大包大揽的,好像我的一生都要由她来安排。今天我决计要反抗她一回。

"蚂蚁是可以将眼珠吃空的,我亲眼见到了啊。"我说。

"那又怎么样,吃过一回了。"

我立刻感到自己说了蠢话,相识这么久了,我还从未见到她对任何人和事感到过畏惧。比如现在,她就任凭那只蚂蚁在她眼球边缘爬动,她连眼都不眨一下!她那种骄傲的姿态好像在嘲弄我是个胆小鬼,但又绝不只是嘲弄,而是,比如说,在暗示一些很暧昧的事。这个已经同我解除了婚约的姑娘,为什么非这样缠住我不可呢?她就没有另一种的生活了么?我这样想的时候,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我看到了令我震惊的事,这就是那只刚才还在她眼角爬动的蚂蚁已经死了。我脑子里闪过"剧毒"这两个大字。

"吃过一回了。"华妹的声音变成了喃喃自语,"那是我弟弟啊,小家伙才三岁,他掉在蚁坑里,就那样被吃光了。我们去的时候,只留下了脚趾甲和手指甲。惨啊。"

她说着就走了开去,将我忘在了身后。在篱笆的那一边,她的父亲正在捶胸顿足地咒骂她,老头子愤怒得脸都白了。华妹除了睡觉的时候以外从来就在家里呆不住,她家里的人都把她往外赶,看见她就暴跳如雷。所以她总是在地里干活,要么就在村里走来走去。随着她年龄的增大,家人对她的愤怒似乎与日俱增了。现在哪怕在外面看见她,哪怕隔得老远,她的家人都要恶骂她。我亲眼看见她躲在我也躲过的草垛里头簌簌发抖,当时她父母正在对面咒骂她。什么都不惧怕的华妹这么惧怕家人,这倒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难道她弟弟的死会同她有关?是她将他引诱到那个蚁坑里去的么?先前她没有同我取消婚约的时候,倒的确是很喜欢带我去看那些蚁坑。有时看着看着,她会忽发奇想地要我伸出舌头去舔那些蚂蚁。我当然没那么傻,会照她说的去做,那无异于引火烧身。她在我旁边龇牙咧嘴的,眼珠鼓出来。有一回她还当真俯下身去用舌头舔了那些蚂蚁。蚁们并不像我预料的那样集合到她的舌头上来,它们反而仓皇逃窜,就好像她是食蚁兽一样。后来她的舌头肿了好些天,她抱怨是蚂蚁咬的,但我知道根本不是。那时我诚惶诚恐地想过,万一结了婚,她会不会对我的生命构成威胁?转眼间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体内的毒性还是这么强。

三叔生死未卜,他屋里的臭味飘出了好远。懒汉犬义越来越频繁地出入他的家。除了犬义,村人似乎都被禁止入内。三叔的院子里边一点绿色都没有了。我打量着那房子下面的宅基地,心里想,也许那下面是一个巨大的蚁穴?三叔会不会也被蚁们吃光呢?一天傍晚,我对直望过去,看见那窗口中间站着犬义,后来他又将自己的脸贴到玻璃上,这时他的两只眼睛忽然变成了两个黑洞,里面没有了眼球。开始我不相信,后来凑近去仔细瞧,发现果真如此。我一直在外头等,等到他出来。可是他戴了一副墨镜,没法看到他的眼睛。他一出去,三叔房内那微弱的呻吟就停止了,翅膀上有麻点的蝴蝶成群结队往里面飞,情况越发显得可疑。但我不能进去了,因为三叔屋里有只恶狗,是犬义放的,只要我一靠近门槛它就死命地叫,还扑上来咬。我又发现往里飞的蝴蝶里头还夹杂了那种大灰蛾,丑陋得令人起鸡皮疙瘩的那一种,草里头的黑毛虫大约是它们变的。这一群一群的都往那扇门里头飞去,有一些说不定正在屋内的阴暗处产卵吧?

我离开三叔的家,用力呼出一口浊气。在我的前方,硕大的月亮显得分外亮丽,村里到处弥漫着桂花的香味,我的身体在这香味里浮动着向前游去。这是个美丽的夜晚,天空呈现出少见的深蓝色,无比的温柔。村人们都在家中没出来,灯火将白色窗纸映成柔和的黄色,窗户隐藏在樟树浓密的叶片间。我明白了,是这些饮用了生命琼浆的、骨瘦如柴的、眼神既严肃又暧昧的人们,正是他们,使我们的家乡变成了如此美丽的梦幻。这就是所谓"热土"的含义吧。我忽发奇想地在这个晚上登上了后山,来到了生命之泉旁边。现在那镜面般的水中只有月亮,没有黑眼睛了。我站了一会儿,背后就传来了歌声,那歌声不再是清亮的童音,而是浑厚的男中音了。这回他们唱的歌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们就在那丛灌木的后面。此刻没有风,却有暗香浮动,山下的村子在我的眼前时隐时现。

短篇小说(二)第190节 陨石山(1)

我的妹妹终于还是走了,我没能说服她。她去的地方是离这里有一百多公里的那座陨石山。她于几个月以前认识了山下的一名牧羊人,两人坠入爱河,现在她就是不顾一切地奔向了她的爱情。在我的冥想中,陨石山上绿草如茵。至于陨石上怎么会长草,那不是我应该弄清的问题。当然那山也不见得就是陨石。

在清寂的夜里,我和我的男朋友远蒲先生一块坐在屋外的石凳上,设想着我妹妹的种种情况。我们为她叹气,但内心又隐隐地感到妒忌,因为那种富有诗意的生活我俩从未经历过。

妹妹从小依赖我,任何事都要我这个当姐姐的帮她做出决定,她是个最为优柔寡断的女孩。我们两姐妹是一场大灾难的劫后余生,后来通过一位远亲的介绍来到这个闭塞的乡间定居下来。乡村的生活并不是平静如水的,酷烈的生存竞争早已使我变得又果断又专横。但妹妹,不管生活是什么样子,总是睁着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一有工夫就遐想。我有时对她很不耐烦--尤其在农活忙碌之际,有时又为自己保护着这样的妹妹感到自豪。

妹妹的情人是个瘦小的青年,他有五百只黑山羊。据说陨石山那边有好几个牧羊人,而他的羊是最多的。他和妹妹是在镇上的饮食店相识的,当时妹妹吃完面站起来要走,却把自己的菜篮子忘在桌子边了--她是去镇上卖菜秧的。牧羊人提醒了她,然后两人便交谈了几句。接下去发生的事匪夷所思:妹妹居然跟了这名青年男子去了他家,整整从我眼皮底下失踪了三天才回来!那年轻人有一种病,一发作起来就痛得不省人事,只能在什么地方就倒在什么地方,谁也帮不了他。据妹妹说那三天里头他发了两次病,妹妹当然不忍心走开。但不走开的理由主要不是为了他,却是为了那些羊。"他发病时就不再是我的情人了。"妹妹有些神思恍惚地回忆道。我不赞成妹妹跟了这个病人去过一辈子,但远蒲先生显然同我有相反的看法,他对于牧羊人的生活有着极大的兴趣,贪婪地想从妹妹口中掏出尽可能多的山野风情。后来我也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