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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67)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那人一直追到了村口,我听见他站在那里大喊:

"长水!长水!你这个畜生!你把你妈妈杀死了!"

他喊了一遍又一遍,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我虽然看不清这些人影,但我知道他们都看得清我。我多么希望"麻婆"把我藏起来,但她趾高气扬地走在前面,还故意同那些人搭讪,仿佛要向这些人展览我的猥琐似的。这些人都在议论我,说我"犯了事才逃出来的"。"麻婆"则对她的邻居说,现在我已经是她的随身保镖。"我就是看中了他的凶残。"她说。

将我展示了一番之后,"麻婆"终于带我钻进了她们的小屋。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母亲正在床上呻吟。后来她撑起来,像上一次一样到窗台上去找火柴,这回倒是找到了火柴,但那火柴受了潮,划来划去的划不燃,她气得将火柴盒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接着她说:

"我本想在灯光下好好看看他,看来不成了。你把这种人带回来,我们该怎么处置他呢?他又不是一只茶杯,可以放在桌子上。"

"妈妈完全可以就当没他这个人。"

"没这个人!莫非他在这屋里可以不占地方吗!"

"可以的,妈妈,可以的,我要他钻进灶屋的柴堆里去,您千万不要生他的气。您要是生他的气,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麻婆"的声音极度苦恼。

听见老婆子在唉声叹气,埋怨着,又回到她的床上去了。她似乎是有一身的病痛。"麻婆"悄悄地告诉我,这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她母亲还算身体硬朗的呢。她又说,现在我的当务之急就是到灶屋的柴堆里躲起来,不要让妈妈听见一点响动,不然她的神经会受不了的。我问她灶屋在哪里,她说就在这里,她们只有一间屋,旁边就是灶台。我随她一路摸过去,果然摸到了灶台。我担忧地想,同在一间房里,我怎样才能做到不弄出一点响声呢?灶台边根本没有柴堆,只有一些碎砖,我记起鸡婆告诉我的话,他说这母女俩从来不开伙煮饭,成天吃白食。

"这地方不错吧,你可以在茅柴里头美美地睡一觉了。凡事要想通,不要发牢骚。我们这村子,进得了,出不去。刚才骂你的那人才狡猾呢,他一直站在村口不进来。"

我把那些碎砖挪开,扫出一块平地坐下来,"麻婆"似乎有点心软,也挤到墙角来同我一块坐在地上。虽然她对人说我是她的未婚夫,我看出来她对我没有丝毫的欲望,很显然,我根本不是她所喜欢的类型,但她为什么要说我正是她所喜欢的那种人呢?她坐在我旁边,双手抱着膝头,我觉得她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很严肃的。这个时候我的肚子饿起来了,我简直饿得发晕。我把这一点告诉了她,她就笑起来责怪我为什么不早说,她起身到灶台上拿了什么,然后递给我,那是一碗冷饭,还有一双筷子。她耳语般地对我说:"慢慢吃啊,不要让妈妈听见了。"我往口里扒着饭,拼命抑制着自己不发出响声。把饭都吃完了我才想起,"麻婆"今天晚上不也是什么都没吃么?我轻声问她,她告诉我说是的,她什么都没吃,因为她将她自己的饭让我吃了,不过不要紧,她这样的人饿不坏的。有时她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就到袁伯的楼上去抓两个鸡蛋充饥。可能我们耳语的声音被她妈妈听到了,她在床上烦躁起来,将一个枕头之类的东西扔下了地。我们连忙住了嘴,我在心里惊叹着老太婆听觉之灵敏。

在地上坐久了,屁股又麻又痛,我开始不安地挪动,再看看她,纹丝不动,坐得笔挺。一瞬间我又感到了自身的猥琐,并在这痛苦的猥琐里寻思着找出路。最后,我终于站起来了,我舒展了几下身体,不管不顾地往门口走去,用手轻轻拉开门。屋里立刻就刮起了狂风暴雨,那位母亲用力捶着床板,叫喊道:

"啊!啊!这是要谋杀我呀!救命!!袁伯!袁伯!!"

"麻婆"跳起来抱住她母亲,两人在床上滚做一堆。竭力要挣脱的老妇人力气之大令我惊骇,她居然将床头的栏杆都踢得拆裂了,枕头被子飞了一地。我见自己的祸闯大了更加想溜,"麻婆"厉声喝住了我,说我的举动是"不想活了"。几个回合下来,她终于将母亲制服了,两人躺在床上喘粗气。

过了好久,老婆子才打破沉默,悻悻地说:

"就让这小坏蛋留在这里吧。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非把你的脖子扭断不可,就像我前不久消灭那条小狼一样。"

"麻婆"下了床,拉着我的手要我同她去她家猪栏,说是"免得妈妈心烦"。

我们在外头拐了一个弯,又上了几级石阶,进了猪栏屋。栏里的两头猪"哼哧哼哧"地骚动起来,她让我同她一起坐在一堆稻草上头。外面月亮已经出来了,银光闪闪的,我们坐在这个地方竟可以看见整个村子。我觉得这个地方出奇的好,心里生出再也不想离开的念头。她却坐立不安,担心着她妈妈,又说猪粪实在臭得不行,想不到她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只能到这种地方来栖身等等。

"你没来之前,我同妈妈形影不离。"她傲慢地说。

舒舒服服地坐在稻草里头,观赏着山村的美景,我想起了湖区的日子,想起了我自己的谜一般的家庭,并且长久以来第一次,想起了我那淹死在湖中父亲。父亲是在捕鱼时淹死的,有目击者说,当时并没有翻船,是父亲性急,非要去同他叉住的那条大鱼搏斗,跳进湖里就再没出来。他的尸体后来也没浮上来。我又回想起下午在山顶看到的那些水洼,那里原本是我的家园,一转眼就不存在了。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伤感了,我正在沉入巨大的阴影之中,这里面有全新的,我完全不能理解的生活,我想我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勤奋好学的山里汉子的,再过好多年,我的眼睛里也会射出他们那种锐利的光,并且我也会习惯于在黑暗里辨别一切事物的。我这样一想,又感到了一种鼓舞。似乎是进村以来第一次,我同身边这个丑陋的女孩有了一些模糊的共鸣,我不知道这共鸣是什么性质的,我想慢慢总会搞清的吧。

短篇小说(二)第179节 湖藕(1)

少年的心总是在阳光中腾跃。今年夏天特别长,几乎每天都是出太阳。

吃早饭时,妈妈吩咐阿韦给坡边的苦瓜浇水,阿韦口里答应,心思不在这件事上头。阿韦洗碗的时候,妈妈上班去了,她在编织厂工作。阿韦胡乱将碗放进碗柜里,双手湿淋淋的也不抹干,就锁上门往外走。有人在坡下面等他。

那人是一位青年,一只手残废了,脸上白白净净的,他背着一个布袋,脚上穿的胶鞋。阿韦称他为"老三"。

"阿韦,你不怕冷吧?"老三问他。

"不怕!"

"半夜里在外头露宿是很冷的。"

"那有什么!"

阿韦跟在老三后面走时,坡上头那些宿舍里的小孩都出来了,羡慕地看着他,他们也都想出去玩,但没人带他们去。阿韦想起就在昨天,他还同他们一道在橘园里捉了一天金龟子和天牛,现在自己忽然就变得高出一个等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