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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61)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老爹他们还没回来么?"我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三个人一齐用拖长了的哭腔说。

我觉得她们都为什么事对我大失所望,又因为这失望而对我很怨恨。也许我不应该呆在她们家了,也许她们刚才是期望我同那老头和儿子一块去坟场那里决斗的。我现在就赶去应该还来得及。真的,我怎么把我到这里来的任务全都丢到脑后去了呢?如果我不找到三叔,上司问起来我无言可答,我在上司眼里的印象也完蛋了。我站起来往门外走,三个女人就同时松了口气,悄悄议论道:"他总算还有责任心。"

外面并不那么黑,但也许是黎明前了。我回头看看小屋,里面真是灯火通明,不知女人们在忙碌什么。当我匆匆赶到坟场边上时,老头和那儿子正躺在地上呻吟。老头看见我朝他弯下身,就朝我挥着手说:

"那边,你去那边吧,你同他们才是一伙的。我挡不住那些家伙,我儿子也挡不住他们。"

"那边什么也没有。您就由他们去吧,干吗自讨苦吃?"

老头听我这样说,就停止了呻吟,冷笑道:

"我们就是不服气,谁敢保证每次都是他们赢?你睁眼仔细看看,你三叔不就在那里么?瞧,他溜到菜土边来了。喂,老家伙,你的侄儿在这里!这一招还真灵,他躲起来了。"

老头说话间那儿子已爬起来了,一声不吭地往家中走。这时老头提议同我一起去坟地,让我看看自己的坟,我欣然同意了。我搀扶着他往那些起伏的坟包走去。老头兴奋地说,他同我在一块,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就都躲起来了。他边走边问我看见三叔没有,我说没有,他就很失望,指责我没有用力看。老头让我在一座被挖开的坟包前面停下来,于是我就面对那黑洞洞的大口了。

"这就是我的坟么?"

"是啊,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旁边那个是你三叔的,你父亲的在后面。你看,大家死了后仍在一块,这有多么好。"

短篇小说(二)第172节 蛇岛(4)

他在泥地上坐下,抽起烟来,他那样子就好像他身上的伤全都好了一样。我想告诉他我并没有死,我是一个活人,不是幽灵,但我张不开口。这种辩白又有什么用呢?他只相信自己的经验。他刚才同他的儿子都被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现在他和我一道在坟茔间走,却又什么事都没有,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呢?不过到底为什么鬼魂会怕我呢?

"我在城市里面工作,我并不知道老家有我的一座坟。"我试着同他讨论。

"那是你没有回来看一看啊,一回来,什么都暴露了。"他平静地说,"你三叔可是个顽强的老家伙,每次他都非把我打倒不可。你注意到我们村子同外面有什么不同了么?"

"什么不同?"

"是这样,你站起来看一看。看清了么?死人和活人各占一半,以那棵老樟树为界。我们各有各的地盘,几十年了,相互间总要斗个不可开交。你白天也看到了,这个村子里连树都不长,田里的收成也不行,这是死人同活人争地盘呢。刚才我们还打得焦头烂额的,你一来,他们都乖乖的了,他们还没有习惯你身上的气味,你在这里呆久了,他们就会习惯了。真不容易啊,这一次,我们给你发了那么多电报,你才回来。"

"给我发电报?"

"对。你不知道吧?都是你上司收的电报,他是我的二儿子。"

他嘿嘿地干笑起来。村庄在我眼前浮动着,在这些一栋一栋的农舍里,隐藏了那么多秘密的内幕,它们进入虚无的大海,如同船一样朝我驶来,像要将我压碎似的。也许,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真正忘记的,任何事。我想起我那位戴眼镜的上司,他的确长得很像老头那阴沉的大儿子。我这个"蛇岛"的儿子,原来老家一点都不曾忘记我,原来我每一刻都活在他们的原始记忆之中。眼前的这个老头到底是谁呢?这么大一个村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出来接待我,而我连他的名字都没问。我坐在我的坟墓边想着这些事,在这个无比漫长的奇怪的夜里,我失去了对自身的把握。谁又知道明天是怎么回事呢?这样一想,我反而不再焦虑了。顺着夜风传来老头的儿子那带哭的呼喊声:"爹爹--"声音嘶哑而愤怒,我看不清老头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无动于衷。

"你算一算,你离开村子有多少年了?"

"整整三十一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坟地里真安静啊!"

"他们都躲起来了,大概是对你不习惯吧。刚才这里热闹得像一个大集市。我每天夜里来这里打发时光,同他们打架是常事,老年人反正瞌睡少。不瞒你说,从今年以来我还没睡过觉呢。瞧,你三叔又来了,他很羞愧的样子;一般他们见了生人就害羞,但你并不是外人,你同他们是一起的,这有点怪。喂,你哪里去?你不要乱跑!!"

我在那些坟包间绕来绕去地奔跑,我想摆脱老头,去和三叔见面。我主观地认为是老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才见不到三叔。我跑了好一气,这坟地里却并没有任何动静。空中有薄薄的雾,有些坟可能是新挖开的,闻得到泥土的气味。此时此刻,这坟地并不让人感到阴森,反而给我一种居家之地的感觉。而且无论我朝哪个方向望去,都看不到鬼魅的影子。老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似乎在倾听什么声音。我跑了一大圈回到他身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我唐突地对他说道:

"您就是我的三叔吧?"

"现在这对你已经无关紧要了,不是么?"

我想了想,回答说:"是啊。"

这是一个长得无尽头的夜,我闻着新土的气息,一种深深的厌倦从骨头里向全身蔓延。年轻的时候,我们尽力向外跑,跑得远远的,跑到陌生人当中去,与此同时,在原地,那如同烟一样稀薄飘渺的家乡,一种进程也在不可逆转地进行着。经历了如此变故的家乡早已面目全非了,更可能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本来的面目,有的只是被遗忘所改变了的幻觉,我在幻觉的支配下当然认不出三叔了。说到底,又有谁能认得出被自己彻底遗忘了的那些人和事呢?我这样一想,三叔的侧影在我眼中就有些恍惚,并且游移起来。

那天夜里在三叔那间窄小的卧房里,承受着蚊子的袭击,我同他展开了那种漫无边际的长谈。窗外是黑夜,三叔的儿子在院子里愤怒地咆哮。我不记得我们具体谈了些什么,那是种直接的心灵交流,汇成句子则多半有些语无伦次。虽然经过了这种推心置腹,从前的那个三叔的形象丝毫也没有得到恢复。慢慢地,我的那种顽固的要"对号入座"的情绪就淡漠了,眼前的这个老头成了一幅斑驳的肖像画,一种古老的,难以辨明的呼唤……

短篇小说(二)第173节 山乡之夜(1)

我们家是在湖区,这里原来是湖,后来人们用堤坝将湖水挡住,围出了一望无际的稻田。泥土很肥,水稻和油菜长得很好,我们的生活本来应该很富足,很安宁。不幸的是泥土筑起的围子总是垮掉。这种事一发生,我们的家园就会在一瞬间被洪水吞没。在我的记忆中,这种恐怖的情况每隔两三年就要发生一次。通常是,涨水持续了十多天,妈妈就烦躁不安起来,她从早到晚都在烙饼,她额头上的盐汗就滴在那些饼里头。最后,所有的面都烙完了,妈妈就将饼放进箩筐,挑起那一担,命令我们五姊妹各人拿各人的行李跟她出发。我们走在险情严重的堤上,太阳如同火轮一样在头顶逼射,浩渺无边的湖水蒸出的水蒸气蒸得人头脑发晕。我背着一卷棉絮跟在妈妈身后,我的后面是四个蓬头垢面的妹妹。走着走着,我就会产生幻觉,我感到脚下的堤已经摇摆起来了,于是怪叫一声:"死人啦!!"堤上的难民们慌作一团,但很快又镇定下来,用下流话骂我,骂得我一脸通红,掉下眼泪来。妈妈见了后,并不停下来安慰我,只是敦促我快走。通常要走整整一天才走出洪水,来到那座叫作"猴七仙"的山上。靠着那些烙饼,我们全家人要在山上呆一星期左右,每次都如此。我们的烙饼吃到后来就变味了,完全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