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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48)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远蒲笑起来,胡三觉得他的样子很像儿童。房里弥漫着老单身汉家常有的气味,同胡三家里一样的气味。胡三找不出要说的话,就弯下身去察看那几只龟,这种龟胡三从来没见过,毛蓬蓬阴森森的。这时远蒲突然伸手将他的脖子朝缸里按下去,并贴着他的耳朵急促地说:"看罢,多么庄严的表情!离得再近些,再近些!它们身上那些须毛要把你带到几万年前的时候……"

胡三由于恐惧拼尽全力往外挣,还是打湿了头发,他真是恼羞成怒。

"搞、搞谋杀呀?"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杀你干什么?早就老了,不中用了的家伙,还值得别人费那个劲啊。"远蒲悻悻地走开去,又说:"不要老朝一个方向想到底。"

由于刚才一折腾,绿毛龟就游动起来,披着那身绿毛一上一下的,很缓慢,不像在游,倒像水上浮着的尸体。胡三把目光从缸里收回来,心里思忖着远蒲刚才的举动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莫非是这几十年的生活早就搞得他变态了?他在门口抽着烟,苍白的、长长的指头微微发抖。胡三一想起这双手刚才差点要自己的命心里的怒火又上来了。这个人,一生的生活是那么的不如意,但总在暗中下大力气搞些怪事,胡三没想到他那双瘦骨伶仃的手还会有那么大的劲。不过这个人的心思又显然不在杀人上头,他的态度总是显得很含糊,就仿佛他总在想些遥远的事似的。冷静下来,胡三就不敢自认为已看透眼前这个老头了。一切都要看事态的发展,这是胡三老头一辈子的信条。想想看,就连他自己年轻时的形象,回忆了一辈子也不过稀稀薄薄的,眼前的这个老头子他又怎么搞得清?

"刚才你看见那些乌龟的时候--"他漱着喉咙顿了一顿,"当你近距离观察它们时,你竟没有产生那种冲动,这很出乎我的意料啊。你在这里能得到什么呢?人人都有烦心事,你还是走吧。"

胡三轻飘飘地走出那间房子,好像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他还注意到屋前的那群鸡,那是些什么鸡啊,好像从来就没喂过,样子极难看,土匪似的在垃圾堆上抢食,多看它们一眼都不忍心。他担心远蒲盯自己的背脊,就头也不回。走出一段路,这才诧异地发现远蒲所在的住处周围的大部分房子都拆掉了,这是他来的时候没注意到的。大卡车来来往往,都是搬家的,这一带快成废墟了。有人在叫他,是从前的瘦子,多年不见的一惊一乍的老同事,头发已经全白了。他旁边是他老婆,被风吹得像一片枯叶一样哆嗦着。几十年都过去了,这家伙眼里居然还有那种激情的闪光。此刻他正在搬家,他告诉胡三说,"把故居撇在脑后等于永远铭记在心。"胡三对他的咬文嚼字十分痛恨,甩手要走,衣袖却被他揪住不放。他眼里水汪汪的,一定要胡三回答他的问题:"在远蒲家中做出了什么决定?"胡三说,什么决定都没做。他就不相信地摇头,说,他只好带着一肚子的疑虑远行了。他的一只皮鞋系带全散了,上衣也没扣好,像个老乞丐,他对自己的物质生活全然没有感觉,这倒在胡三的意料之中。他还要纠缠,那位瘦小的妻子就扯着他的衣裳后襟,拔河似的将他拖走了。隔开好远,他还于踉跄中举起一支手臂大喊:"永别了!朋友!"

胡三向前走了一段,瘦子搬家的那辆车就跟上来了,捉迷藏一样,胡三走它也走,胡三停它也停,司机还反复鸣喇叭,十分讨厌。瘦子依着一只坏了一扇门的大柜沉思着,显得很超脱,他老婆则向胡三打手势,要胡三让开,胡三已经让到路边,她还不满意,双手捏成拳头威吓着,要胡三完全从她视野里消失。胡三感到很好笑,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有从疾病中挣脱出来过,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强有力了呢?莫非是搬家激发了她的活力?多年来,有一桩令胡三不安的事,这就是以前那桩策划中的所有的成员都没有离开此地,如同约好了似的。他们就住在他周围,然而相互之间也不来往,惟一同胡三有联系的就只有远蒲一人。虽不来往,胡三并不觉得已脱离了从前的团体。他们这些人全都性格乖张,寡言少语,散落在人群中倒也不显眼。要在平时,瘦子是不同他讲话的,今天他们夫妇的态度很反常,也许真的是最后的分手吧。胡三仔细看了看瘦子,看见他还在沉思,脸上已不是人间的表情了。

在那些被拆掉的房子之间七钻八钻的,搞得满身灰,胡三老头终于钻回了家。坐在门口的靠椅上喘着气,回想这一趟出门,他感到自己好似中了某个机关似的。不由得又想起远蒲在他离开时对他说的话:"胡三啊,你已经活到头了嘛。"这种事倒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他也不恐惧,他只是好奇: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呢?现在他终于将这些事联系起来了:这就是他周围发生的变化啊,三十多年一晃眼就过去了,变化可是实实在在的呢。可是想来想去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还是那桩策划在主宰每个人的生活。他们之所以不搬走就是为了那空洞的幻想,他们之所以搬走恐怕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胡三听邻居素媛说过瘦子总是关在家中大哭,青年时代的神经质一点都没改。对于他胡三来说,从前的石头房子改成现在的楼房,院子变成马路,他自己由一名科技人员变成退休的孤老头,这些变化他都没怎么感觉到。有一夜,他决心做一回贼,他潜入一家店铺后面的仓库,偷走一箱啤酒。那次作案很成功,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他又觉得此举完全是多余的了。如今那箱啤酒还在床底下,用旧报纸包着,仿佛在嘲笑他的徒费心思。

短篇小说(一)第159节 绿毛龟(3)

一个阴雨天,胡三躺在房里,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前过去了,接着又一个,到第三个人出现时,胡三忍不住喊出了声:

"小录啊!"

那人便站住了。

胡三立刻感到称眼前这个老头为"小录"不合适,这还是三十年前的叫法呢。

小录额头上的那几条沟夸张地移动了几下,他还是立在原地,并不探进头来看。

"胡老师心中装着天下事呢,这真是难能可贵啊。"

胡三看见还有一个人往小录身边挤过来,接着又有第五个、第六个,全是熟人,他们此刻不耐烦地推着小录往前走,因为后面还有人。胡三闭上眼,不想再看了,这些人已经塞满了他的脑海。他是怎么变得像现在这样"心中装着天下事"的呢?这不就是他本人的变化吗?已经死掉了的计划,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复活着,这种血管里的复活很难用语言来表述,想想看,都已经三十多年了,当年的原班人马还留在此地,这不是不甘心又是什么呢?今天似乎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平时互不来往的这些人结伴从他屋前经过,莫非有什么事要发生吧?胡三兴奋起来,穿好鞋到外面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