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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36)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婶婶板着一副脸看也不看我。

她一定在心底里把我看作十足的小人了!我垂头丧气,心里打定主意不再踏入这块是非之地。是的,我必须将叔叔从我的心底里抹掉,我不想再扮演小丑了。这个时候我才想到,婶婶一直在夸张自己的情感,这类女人就爱这样,这样做使她满足,他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活宝。

我还是经常在街上遇见叔叔,现在他一点都不躲闪了,看也不看你就直冲过去。有时我想,也可能是他的眼睛越发近视得厉害了吧。倒是婶婶,见了我总是躲开,我知道她是对我怀恨在心。人就是这样,想做好事反而招人怨恨,倒不如一开始就冷冷冰冰,漠不相干。

有一天,我这位叔叔与他儿子打起来了。叔叔揪住儿子的胸口,儿子一推,将老头子推出老远,叔叔又冲上去要扇他耳光,儿子不愿伤害他,就撒开腿逃跑,叔叔在街上追出好远好远,白发在冷风中飘扬。最后他站住了,破口大骂,拳头捏得紧紧的,朝着儿子跑掉的方向扬了又扬,俨然一位老英雄。我听围观的人说,儿子只是做礼节性的拜访,要与父母保持联系,叔叔便不放他进去,大喊大叫,说家里来了贼。后来还是婶婶开的门,儿子才进了屋,叔叔又在家中指桑骂槐,寻衅闹事,儿子气不过,顶了他一句,他就操起一根棍子来打儿子,没想到打到了冲过来保护儿子的婶婶身上,这下三个人都气得发疯,结果就发生了刚才那一幕。在这场斗殴中,叔叔脸上受了轻伤,是他自己没站稳,撞到了桌子角上,额上起了个包,出了点血。而婶婶,挨了叔叔那一棍子,一条左腿跛了好多天。

就在我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管叔叔家的事之后,一次我去郊外办事,碰巧经过那片树林,我忽然看到叔叔在我的前方行走,他似乎摔了一跤,裤子上沾满了泥巴,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副老迈不堪的模样。他正走进树林,朝那片坟地走去。出于好奇我偷偷地尾随在他后面。

叔叔走走停停,似乎在沉思,又似乎拿不定主意,他在坟茔间绕来绕去,最后绕到了我看见过的那个坑那里。

短篇小说(一)第146节 掩埋(3)

我在林子边上看着他,只见他一锄一锄地挖下去,似乎是将原来的那个坑扩大。挖一阵,他又用箢箕将挖下的泥土装好,从坑里往外提,那是十分艰辛的工作。他的鞋陷在泥巴里面,手上好像也打起了泡,因为我看到他不断往手心里吐唾沫。劳动了一阵,他累了,从坑里爬上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想心事。天上有乌鸦飞过,"哇--哇"地怪叫。我的内心充满了怜悯,我走到叔叔身边去,将双手放在他肩膀上。他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看见了我,脸上显出轻视的表情说道:

"啊,是青年团员!你总是不放过我。这个地方,离家并不远,可是你要少来,来了就回不了家了。嘿,我说错了,回不了家的是另外一个人,你说说看,这个坑的大小式样怎么样?还过得去吧?你心里一定在想,我还在装样子,装给自己看。我也知道这不好,也没什么用,可就是改不了老脾气。现在既然你偷看到了,我的好戏也就收场了。我们走吧。"

一路上叔叔都在抱怨婶婶,说就是她害得他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先前他可是呆在家中不动的,现在他却变成了一只乌鸦。所有的事都早就埋下了根子,那个时候儿子刚出生不久,婶婶立刻托人买了一只金项圈套在儿子脖子上,他看着金项圈,越看越不顺眼。一天趁着抱儿子出去玩,他将那金项圈藏起,然后偷偷拿出来埋进这个坑里。那一次婶婶哭得眼睛成了两个蒜泡。从那以后他常来坟地看看,因为担心别人刨开坑,偷走项圈。后来他将坑里埋的东西全搬回了家,惟独项圈,他在路上卖给了当铺。这种事,不怨她怨谁呢?叔叔这番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你没别的人可埋怨了。"我提醒他。

"你少管闲事!要说这种话,你还早得很呢!"他生气了。"你怎么老跟着我?"

邻居们都说叔叔家已不像个家了,那里面肮脏不堪,东西乱扔,厨房里堆满了未洗的碗碟。叔叔还异想天开,在厨房里养了一群鸡,又不关好,到处乱屙屎。婶婶也是越来越不爱收拾,有时竟脸也不洗就出门,眼里布满了眼屎,和人说着话就用手去抠眼屎,完全变了个人。他们两人之间倒相处得还好,似乎并不怎么吵架。

有时候,我看到叔叔在往郊区去的路上行走,一边走一边想心事,我和他打招呼他就说那句老话:

"啊,是青年团员!"

我心里就想,他的戏要演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到底谁在演戏呢?

我又去过一次那坟地,看见叔叔的坑已挖得相当深了,这就是说,他一直在挖,他真是个劳苦命。我回家时叔叔的儿子把我拦住了,神情十分激昂,用手比比画画的:

"老无赖这是要我妈妈给他陪葬,你明白吗?妈妈早被他拖垮了,已经快死了!现在她连我的样子都记不清了,更不要说孙子。我在路上碰见她,我叫她妈妈,她摇摇头,一脸冷漠。这是怎么回事?还不是那老无赖把她弄成了这样吗?有一回我从厨房的窗口瞅见老无赖用一根笤帚抽那些鸡,鸡毛乱飞!我也去看过了那个坑,他挖得有一人深了,而且又加宽了,可能是想埋两个人。他没事就去挖,体力好得很,蹦上蹦下,还哼歌子。他的举动令人恶心!他是做给我们大家看的,他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啊?你说说看!"他瞪着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直摇晃。

"是没有什么意义。"我不得不回答他。

我想,这世上没有意义的事多得很,叔叔既然入了魔,他必定会将他要做的事做到底,谁也干涉不了他。再说谁又能判定什么事有意义、什么事无意义呢?

婶婶的眼睛也越来越看不清了,明显地可以看出是长了白内障,可能是不讲卫生引起的,看她走路的样子,就知道这世界在她眼里已变得影影绰绰的了。

"婶婶,你好!"我说。

"你还住在这里呀?"她的口气似乎是责备我,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认出了我。

叔叔挖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可能是他儿子讲出去的。大家都去坟地参观了那个坑,迷惑地叹着气。不久那坑里就积满了雨水,有人看见叔叔跳下去,站在齐颈深的雨水中,当时天很冷,他一直抖个不停。

"他在搞冷水浴呢,这个荒唐的老头子!"那人说道。

其结果是叔叔病了一个月,婶婶也不请医生,成天用一种草药煎水给他喝。听说喝了那种药,叔叔的尿都变成了绿色。

我去他们家里时,他们俩并排坐在床沿,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好像谁都认不出了。屋里的气味令人作呕,鸡们在厨房里乱扑乱飞。我尽量轻轻地走动,我的鞋子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可是这摩擦声惊动了他们俩,叔叔痉挛起来,婶婶跳起,用一柄扫帚来赶我,指着我大声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