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残雪自选集(133)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不论我胸中曾沸腾过何种热情,如今也一天一天地稀薄了。我们俩停留在此地,只因为一个小小的原因:缺乏瞻前顾后的技巧。我们奔来此地的行动太仓促了。现在我们却说要等那位老女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吧。我和他以前总是仓促行事,人们称为"鬼迷心窍"。就比如这次来此地,当时他只是含糊地说了句"到异地去逛一逛",我便冲动起来,风风火火地与他跑到了此地。如果说是热情使我在此地流连,那未免过于夸张了。我说过热情是一天天稀薄了,因为一切引起冲动的对象均已不复存在。

最近,由于过于长久地凝视那耀眼的圆球,我感到自己的眼珠在逐渐坚硬起来,为方便计,我干脆把自己当成石膏模型了。现在我的一举一动都很僵硬,缓慢,而且很久都不曾弯过腰,转动过脖子和眼珠了。他注视着我的变化,笑了笑,继续他自己的游戏。他越来越怪异了,一次,他竟将自己的头塞进墙上的一道裂口,拔也拔不出,只好就插在那墙边像一口弯钉。后来我用猛力将他拔出,弄得他满脸都是血。他笑嘻嘻地指着脸上的血迹说:"暂时变不成X射线,变成一个气球也很不错。我在那里头的时候,美丽的苍蝇一直在耳边嗡嗡,苍蝇的翅膀就如彩虹一样。实际上,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到真的彩虹了,永远是这一成不变的烈日晴空,未免令人扫兴。不管你信不信,苍蝇的翅膀在那一瞬间远比我们从前见到的彩虹眩目。而细小的黑蚊,则是以它们的叫声使我落泪。像我这样一个人,已经活了好多年了,还是止不住往墙里头钻的冲动,你可以想见那种诱惑。"

短篇小说(一)第143节 断垣残壁里的风景(2)

有一天,因为冷,也因为害怕,我向他提议我们齐心合力来叫喊一番,那样的话,我们的声音也许会传到外界,使我们这里的境况有点什么小小的变化。当我们要叫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应该如何叫喊,我们的声音浮泛而没有力度,根本无法传到外界。这样做的结果只是使我们更害怕,更寒冷。于是我们放弃了尝试。"我们不要特意去努力尝试了,"他说,"请看这面墙,里面的幽深小径就像蛛网一样密布,多少年来,我就知道这件事。还有一件事就是我们一定要假装在这里等'她',这就有了滞留的理由了。一切尝试都还要进行下去,但那只是泛泛地叫几声而已,并不十分认真的。为提醒你起见,我再问你一声:你还等她吗?"

"当然,要不然我在这里干什么呢?仅仅为了与这个衰老而刺目的东西终日对视吗?以后也许不会再有人经过此地了。"

"我愿意这样想:有一天,来了一些人,这堵墙和这些碎砖就在他们面前,但他们视而不见,说说笑笑地过去了。我这样想的时候,颇有种自负的味道。我需要这样想。"

"我们仓促地奔往此地时,有一个人注意到了。"

"正是这样,那个人无时不在注意我们的一举一动,所以我们三人一定会在此地相遇的。"

"你认为我们挨得过冬天吗?"

"据说没问题。再说这里并没有明显的季节变化。我看大的起伏不会有,和刚来时相比,只是稍稍冷了一点而已,从太阳的角度来看则是毫无变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那片沼泽地里,季节是随我的设想变化的。"

我提出要给老女人路过此地规定一个日期,因为"遥遥无期"这几个字总给人一种不吉利的感觉。我将日期定为一个月,他看着我,神思郁闷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已经不是我记得的那个将全身涂成深绿的人了。他的胡子长得老长,衣裳破烂不堪。我向他提起往身上涂颜料的往事,他笑了笑,分明早已不把那事放在心上了。

"等不到一个月,你就会忘了你的规定。"他闷声闷气地说,"她太懒,现在可能根本不出门了。她来此地是一个大而又大的决定。我觉得她不一定自己来,而是打发一个什么小孩来,那小孩也许跑得极快,又善于随机应变,谁也无法预料他的举动。"

虽然我们每天深夜都蒙上面罩,但每次我们蒙面相对时仍然心悸不已。周围太寂静,太冷了,以至我们相互产生了那种幻觉,似乎对方隐藏着杀机。这种情形每夜都要持续十几分钟。当这种情形持续时,我和他都在寂静中心惊肉跳。我们俩的眼前便出现"遥遥无期"的风景,那风景是无法描述的,模糊不清而又变幻莫测,似乎有一只黑兔在穿墙而过。

一个月的时间快到了,他已经将我的规定忘得干干净净,而我还在每天记下日期。我们俩都清楚。这是一回事。于是我又提出重新规定日期的事,我要将日期规定为一年。

"好。"他干脆地同意了。"我想那小孩也许快来了。她一觉睡醒,便突发奇想打发一个小孩来我们这里,这种事的可能性很大。"

最近一段时候,我们看见的风景变得比较单调了,总是黄色的沙滩向远方的落日延伸这同一幅画面,有时沙滩变成河流,偶尔在上空掠过一只鹰或雁什么的,投下一道阴影。他还是将头钻进墙壁,但很少说起"水泡"这类词汇了。现在他总是抱怨头晕,因为体内空空落落的,所以举手投足全没个定准了,随时可能摔个大跟头。他说:

"我在墙壁里面时也如此,我在那些蛛网般的小径上不停地摔跟头,一停下来,就看见一个人拿着大注射针往我背上扎,说要把我内部的液体抽光。扎针时疼倒不怎么疼,就是过后眩晕得厉害。"

"一切都会有所安排的。"我像石膏模型那样做了一个手势,"看那太阳,不是越来越显示出一种从容的风度吗?我猜她的睡眠时间是越来越长了,她很可能会在沉睡中对一切作出安排,这不是她的性格吗?我们只要照常坚持我们的习惯日程就行了。比如你说到头晕的毛病,你要让自己习惯在头晕中过下去,此外别无他法。等你习惯了的那一天,水藻又会长满你的头颅,你的口中又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啵、啵、啵……'的响声。我这石膏般的心,有时也会为天边那东西衰老而从容的风度所打动呢。我预计我们终将习惯。"

不记得从哪一天起,我们夜里不再值班了。我们像大石头一样蹲在墙根一动不动,在黑暗中瞪着眼,忘记了时间的漫长,也忘记了寒冷给肉体带来的痛苦。我们整夜都像这样清醒而沉默。

时间过得更快了,我们从不曾有片刻停下来想一想它是怎样过去的,实在,我们没注意到。他还是时常头晕,但看上去分明是沉静得多了。关于那小孩,那老女人的话题仍然在我们的言谈中出现,我们双方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开始编造一些极其乏味的"故事"讲给他听。我说起某一年的秋天,我在山坡上种了一大片青菜,青菜长势喜人。我说起这件事不为别的,只为了要从自己口中吐出"秋天"、"青菜"这类字眼,这类字眼给我干枯的体内注入生机。不过我说过也就完了,并不感到那种长时间的激动。另一次我又讲起屋门口有一个积雨形成的大水洼,我从远处搬来大石头放在水洼里,现在那些个石头还在不在呢?所有过去的事都几乎忘光了,惟有这些乏味的、胡诌的"故事"倒能记住。他听着我的述说,眼珠子转动不休,不时往我的句子中插进一些无关紧要的形容词,他这样做起来得心应手,就好像一个熟练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