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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25)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有一天,"我也不知不觉地说起来,"我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白发苍苍,眼角流着绿色的眼屎。我出门去买一瓶墨水,想写信给从前的一个朋友。外面刮着南风,风里影影绰绰的有许多小孩钻来钻去。我扶着马路边的砖墙往前移动,那条路溜溜滑滑,灰沙迷蒙着我的眼,我没法看清那些门牌号码……"

"树下长着一层瘠薄的地荠,小花儿开得那么凄苦。有人曾挖开地荠,在那土里翻寻过什么。"

"我的腿是被蚊子弄残废的。那年秋天蚊子特别狠,一只大的在腿弯里猛咬了一口,腿子就再也直不起来了。那以前我总打算去买'敌敌畏'。"

我们说了一通夜。早晨,舌尖长起了黄豆大的血泡。太阳照在我们的屁股上,热烘烘的。

它又来了,它把板壁弄得"嗵嗵"直响。我打开门,一道耀眼的紫光逼使我闭上了眼。

"它过去了。"我怅然地垂下双手。"它要永远绕着我们转悠下去。我的腋下正流着冷汗。"

"一刮风,我就生出许许多多伤感的想法。比如昨天,我忽然想到将拔掉的牙浸泡在玻璃罐里保存起来。我仔细地观察那上面的蛀洞,心里想起一些往事。当时你正在照镜子。你时时刻刻总在照镜子,那么关心自己的容貌,真使人觉得十分惊讶。"

从昨天起,它就不再来了。昨天,我在窗口站了一整天,用一把缺了齿的木梳对着窗玻璃不断地梳我那一头干枯的短发。在窗玻璃上,看见我的头发大束大束地脱落在梳齿间。

风把屋顶上的瓦掀去了好几块,我们屋里到处都在"嘀嘀嗒嗒"地漏雨。我和老关躲在床上,床顶遮着一大块油布,那上面湾着一大滩雨水。老关瑟缩在床角,心事重重地挖着鼻孔,用板牙磨出一种怪异的响声。

"从昨天起,它就不来了。"我告诉他,"那是一些很久远的事情,和落在瓦缝里的桑葚有关的事。有一条响尾蛇挂在树丫上……我只要看见紫色,周身的血液就要沸腾起来。刚才我咬破了舌尖上的一个血泡,满嘴腥味。"

"这屋里要是真的涨起水来该怎么得了,床底下的玻璃罐会不会被冲走,里面一共浸泡着六颗牙。"

"外面的玫瑰被雨打得匍匐在地,你总该听见了吧?一个人从玫瑰园穿过,用马靴在中间踩出很深的脚印。它第一回来这里那一天,我从镜子里看见你打算把砒霜往牙缝里塞,为什么?"

"我想毒一毒那些田鼠,它们太嚣张了。原来你照镜子就为这个?多少年来,我一直与它们搏斗,医生说我有超人的毅力。"

他的嘴唇变得乌黑,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他晃了两下,皮肤立刻皱缩得如八十岁老人。我伸出手去在他前额上一探,那坚硬的额发扎痛了我的手指。他再次朝我龇出他的龋牙,做出很滑稽的威胁神态。

我走到窗口,忽然看见了那个五月的日子。他搀着我的母亲走进来,满身汗味儿,一边肩膀上停着一只虎纹蜻蜓。"我带来了田野的气息。"他露着雪白的门牙愣头愣脑地告诉我,"牙医说我有虫牙的症状,真是岂有此理。"他一直服用安眠片。有一次,他把一瓶安眠片放在桌上,被我母亲吃下去,从此长眠不醒。"老婆子对西药丸子有种不正常的嗜好。"他对法医说。

从镜子里面可以看得很远。在那里,有庞大的动物的身躯倒在水里,"啪嗒啪嗒"地作垂死的挣扎,鼻子里喷出浓黑的烟雾,喉咙里涌出鲜红的血浆。

我惊骇地回过头来,看见他高举着大锤,向那面镜子砸去。

短篇小说(一)第135节 雾

自从降雾以来,周围的东西就都长出了很长的绒毛,而且不停地跳跃。我整天大睁着双眼,想要看清一点什么,眼睛因此痛得要命。到处都是这该死的雾,连卧房里都充满了。它们像浓烟一样涌进来。从早到晚占据着空间,把墙壁弄得湿漉漉的。白天还勉强能忍受,尤其难受的是夜间。棉被吸饱了水分,变得沉甸甸硬邦邦的,而且发出一种"吱吱"的叫声,用手一探进去冷得直哆嗦。家里的人一齐涌向储藏室,那里面堆满了湿津津的麻袋。角落里放着一个电炉子,烤得热气腾腾的。妈妈一进去就把门反锁了,大家挤在一处流汗,一直流到早上。

"我对黄颜色酷爱得要命,它们使我食欲大增。"父亲的颈脖浮在半空中说起话来,那上头有一个巨大的喉结上下移动,喉结上长着一撮黑毛。听见他的髋关节"啪哒"一响,瘦屁股一扭一扭地消失在雾中。

我们家里共有五口人,每天都在一处吃饭,看电视,我们是和睦的一家。那天早上我打开门,看见太阳变成了淡蓝色,被裹在很长的绒毛中,原来夜里降了空前的大雾。家人们忽然都失去了原形,变为一些捉摸不定的影子,而且每个人都变得很急躁、古怪,甚至轻佻起来。例如妈妈,从降雾的第二天起就宣布出走。原因据她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生理痛苦。母亲出走后,父亲的腿变成了两根木棍,从早到晚在水泥地上捣出"笃、笃、笃"的响声,他还用口哨吹那种流行歌曲呢。两个哥哥发了狂,他们翻箱倒柜,钻进床底,公开饲养起老鼠来。他们故作神秘,生怕别人知道他们的勾当,所以把我看成眼中钉,一齐向我怒吼,吓得我只好躲进衣柜。衣柜里面很闷热,樟脑丸的气味真难受,听见他们在外面狂呼乱叫,打碎了许多玻璃。我可怜这两兄弟,他们患有严重的软骨病,二十多岁了还不能走路。为了防止他们闯祸,父亲总用一根绳子将兄弟俩捆在一起,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他的腰上,将他们在地上拖来拖去的。现在他们一反常态,变得如此嚣张,然而心底里仍是怕得不得了,他们打碎玻璃是为了使自己心里踏实。

我一直在寻找母亲,我知道她并没有真的出走,她一定就躲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因为每天夜里,当我们在储藏室流汗的时候,总听到有一个人冲进房内,将剩饭一扫而空。那一回,我揉着吃得太饱的肚皮,拖着湿淋淋的两脚挪到屋门口,看见葡萄藤上吊着一只褪了色的蝴蝶结子,如一只灰老鼠。"那是你当小姑娘时她帮你扎在头发上的,伤感的往事呵。"爸爸眨着一只眼,"笃笃"地用木脚戳着墙说。太阳被空中的水蒸气融化了,变得像一弯新月。有人匆匆地从葡萄藤下面穿过,踩塌了土砌的阶级。

"妈妈?"我抓到一只渗水的衣袖。

"找一只蛋。我喂过两只白母鸡,它们到处下野蛋。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是在林子里迷失方向的。那里有一块悬崖,山洪马上要下来了。"她甩脱了我,茫然地划动着两只胳膊,一路响起匆匆的脚步。

母亲衣裳里面的肢体是软绵绵的,似有似无的。谁知道呢,或许衣裳里面竟是空无所有?或许我抓住的并不是她的衣裳?她所说的,全是我忘却了的事,她已经二十年不喂鸡了,干吗还要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