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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2)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或许是这样,"他伤心地叹了一口气,"你一直想咬死我。"

"……"

"你早就疯了,我怎么会没发觉。"

"……"

"你母亲就有疯病,你是遗传的。我从前还打算种葡萄呢,那些蟋蟀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一回忆往事就出冷汗,发夜游症,我母亲老说我患了迫害狂。"

"……"

"你好好嚼蚕豆吧。"

"你下回不要亲自来了。隔壁的在大树上挂了一面镜子,你来的时候看见没有?他们从镜子里观察你的形迹呢。我实在弄不清他们的用心何在,挺可怕的,对不对?说不定他们打算搞谋杀吧?"

中篇小说第13节 苍老的浮云二(7)

当她闭上眼嚼着盐水豆的当儿,天花板上的石灰又剥落了一大块,这一次是露出里面的木条来了。

八年来,她一直在这幢房子里苟延残喘,奇怪的是总不死。每次发病之后,她总能用细瘦的腿子颤颤巍巍地支起沉重的身躯,重又在屋里扶墙移动。稍一恢复,她就在天井里用箩筐捕麻雀,整天整天地守候。在天井里的墙上,钉着几十只麻雀的尸体,一律是从眼珠里钉进去的,外人看了无不目瞪口呆,满身鸡皮疙瘩。不久前她忽然食欲大增,一天一天地强壮起来了。

有人告诉了她那边小屋里的事儿,她闻讯后立刻精神抖擞,全副武装,开始了她的监视活动。

"原来如此!"她对卖油饼的老婆子嚷道,"想一想吧,八年的痛苦!凄惨的晚年!每天夜里臭虫的咬啮!你们有谁受过这种折磨?现在他终于看出了这条毒蛇了!有一回我在街上看见他,好小子,他的一边脸古怪地抽搐着,脖子上伤痕累累,浑身散发出狐臭,可怜的家伙,他怎么会落到她手中的呢?这就好比苍蝇落进了毒蜘蛛张开的网,她吸干了他的血!这事到死都是个谜。也许他是一个白痴?我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邻居说他把葡萄架搭在卧房里,我的天!"在她小的时候,她也曾对她抱过期望的,然而她天生的性格卑贱,歪门邪道。"汝华呀,你又把菜汤滴在衬衫前襟上面了!真腻心呀!你的脚步跺得那么响,我疑心你的鞋底是不是钉着铁掌呢!"那时她总是心烦气躁地喊。她明明听到的,却一声不响,仍旧低头弯腰,沿着墙根找蚂蚁的巢穴。她吃起东西来毫无顾忌,满不在乎地嚼得牙巴大响,完全酷似她那疯疯癫癫的父亲。有一回她用棍子打她,她忽然跳起来咬了她一口,刚好咬在虎口上。咬得很轻,像是被什么鸟啄了一下,那伤口竟肿了一个多月。后来她细细查看了她的牙齿,发现那些牙齿生得很古怪,十分尖利,过于细小,简直不像人的牙齿。

在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多次起过一种欲念:想用锤子敲掉她几颗牙齿。有一次她已经举起了锤子,不料她睁开了眼讥笑地瞪着她,原来她一直在装睡,在肚子里暗笑。自从她丈夫与街上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姘居以来,她一直视而不见,生怕女儿知道。有一天她从那家路过,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从板壁缝往里一瞧,原来三人在里边喝茶呢。而在家里,他们一家人从来也没有一道喝过茶。桌上摆着几样小吃,一面大镜子吓死人地反着光。老头儿笑得嘴角流出了涎水,两条麻秆儿似的细腿在桌子底下蹭着那婆子墨黑多毛的大粗腿,女儿也在傻乎乎地笑,装模作样地捂住肚子。那老太婆已经老得如一棵枯树,皱巴巴的,满嘴大黑牙,成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只有神经失常的疯子才会看上这样一件货色。而她的丈夫就正是一个疯子,现在疯病又传给了女儿。"真是一对活宝呀。"当时她从牙缝里咕噜了一句,喉咙里有一种吞了蛆的感觉。到她一成年,就将她这做母亲的当成了生死仇人,一味地胡作非为,想尽办法来刺激她的神经,而且装出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气,来掩盖内心的快意。那次她患肺炎,她本来算好她一准完蛋,报复的好时机来了,谁知到头来又是空欢喜一场。"妈妈呀,"她故意嗲声嗲气地说,"您何必来看我?还好得很呢,离死还远着呢,您就放心了吧。您想想看,像我这种人怎么能死得了呢?"不久前她忽然心生一计,想跟那男的订立盟约,来共同对付她女儿。她满脑子幻想,在厕所的墙下边等了好久,看见他来了,仍旧是那种白痴模样。她冲上去拽住他的衣袖,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什么"同病相怜"呀,"孤苦伶仃"呀,"要采取有力的措施来自卫"呀等等。"我一直在心里把你当我的亲儿子,做梦也在担心你的生命安危呢。"她谄媚地说。他骨碌碌地转动钝重的眼珠,总也听不明白她的意思。"果然是个白痴呀。"她想。最后,他好像忽然下了大决心似的,脸色一变,用猛力甩脱她,粗声粗气地问:"喂,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也许你是想来谋财害命的吧?别打错了主意!我母亲可厉害啦,我要喊她来教训教训你!""你是我的女婿呀。""你别来搞诈骗,我不是你的什么女婿。你当街拦住我,眼珠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这是怎么回事?你再欺侮我我可要告诉我母亲,让她来给你真颜色看看!"他边说边逃跑,追也追不上。

他的腿的确是细得像麻秆儿一样了。好多年以前,他也曾是一个高大的汉子,脸上红彤彤的。有一天,他正在做一个梦,梦见窗前的美人蕉发了疯似的怒放,太阳又高又远。忽然他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痛醒了过来。他看见老婆正在吸吮着他的腿子,做出猫吃肉的种种姿态。她的舌头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肉刺,刚才在梦里他就是被这些肉刺扎得痛。他想缩回腿子,无奈她使出从没有过的蛮力按得紧紧的,用力咬着,像要将小腿上的大块肌肉全撕下来吞进肚里去。他只好闭上眼,忍着恶心,听之任之。没想到这种把戏竟继续下去了,而且变本加厉。每天早上起来,他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还肿起老高。他的身子一天天变细,肌肉一天天消融,淋巴结像一个个鸽子蛋。他时常疑心他身上的肌肉是不是在睡着的时候被她吃掉了,因为她已经在不断地发胖。"你,干吗老吃我的肉?"他说。"呸!"她嚷嚷起来,"势利小人!算计者!我的天呀……"她老不洗头发,她一接近他,头发上那股酸臭味儿就猛冲他的鼻孔。后来有一天,她拿盆子来洗头了。大块的污垢连着发根从她脑袋上掉下来,落在盆子里,所有的头发全脱光了。她要他朝她头上浇水,他的手抖得厉害,瓢落到了地上。她跳起来,口里骂着污秽的粗话,光着发红的秃头,叉着腰追赶他,提起一桶冷水从他头顶上淋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发着高烧,不断地摸着脑袋,嚷叫有人要剥他的头皮,又说头皮剥开就会露出里面的脑髓来。病好之后,他逃到了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这里,老太婆浑身冒着葵花子味儿,卧房又大又黑,他觉得十分安心。她起初夜里还来找,从窗眼里窥视,将门敲得"嘣嘣"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