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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14)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小正知道爷爷在等谁。但是爷爷常常一连几个钟头盯着他自己的脚,这事让小正犯疑。他想,莫非爷爷快死了吗?爷爷的确越来越瘦了,走起路来脚步还有点虚浮。校长在厨房里对爹爹说,爷爷已经"来日不多"了,那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担心爷爷,小正总是紧紧地跟着他,就连他上厕所也跟着。爷爷不反对小正跟着自己,只是喜欢嘲笑他"目光短浅"。他还说小正的这种性格是从他爹爹那里遗传的,"不管怎么用力看,也只看到表面的浮华,这都是天生的能力啊。"爷爷说这话时语气怪怪的。

于是小正就不知不觉地用起力来了。他看过自己指头上的螺纹,看过母鸡的羽毛,也看过天上的云。他因为用力看而弄得眼珠胀痛,但他还是坚持努力。他记起了袁一和校长背后的尾巴,也记起了爷爷的狐狸脸(他好久没看见爷爷的狐狸脸了)。难道这些都是他的幻觉么?爷爷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呢?小正又感到,爷爷看得见的东西爹爹也看得见,甚至袁一也看得见,更不用说校长了。只有他一个人被蒙住了眼,他看不见那些重要的东西,一定是这样的。比如说爹爹究竟如何从飞机里头取出长颈瓶的,他就没弄清过。

"爷爷,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他抱怨道。

"这种事,告诉你也没用,你还是你。"

爷爷现在不做模型了,因为已经完工了。他只是坐在模型边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大家伙。机身里头的长颈瓶再也没被拿出来过。小正一睡着就看见甲壳虫全死了,干缩成了小小的一撮棕色物,聚在瓶底。有时醒来一两分钟,就听见黑暗中有小东西在飞旋,于是赶紧用被子蒙紧了头。小正时不时地产生这种念头:也许飞机永远不会飞起来了。爷爷越来越衰弱,出门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的样子很像在等死。昨天他从厨房里的柴堆中抽出一根柴,就是那种有臭味的柴,他将它折断,放到鼻子跟前嗅了又嗅。小正看见他双目闭上,一副很过瘾的样子。

袁一的死讯是下午传来的,那时的天气特别的寒冷。袁一的表舅进了门,简单地对远蒲老师说,他已经"去了"。远蒲老师招呼表舅坐下吸烟,然后就沉默了。一直到表舅离开,远蒲老师也没有从回忆里摆脱出来。他在想他最初的那个飞机模型的方案,那时是如何样设计的呢?他想了又想,可是他的记忆通通从脑子里游离出去了,只留下一片空白。虽然远蒲老师本人什么都没回忆起来,小正却看见了爷爷脑子里的念头。当时他站在大柜的左侧,爷爷坐在桌旁,离开他大约三四米的样子。小正用力一看,就看见了爷爷头部上方的小小飞机。是他想不到的类型,尾部狭长,机翼宽而短。飞机绕着爷爷的头部转圈子,小正可以将它看得很清楚,但不知为什么,小正心里知道他看见的只是一个幻影。小正一开口,那飞机就消失了。

"爷爷,飞机会不会有另外的一种做法呢?"

"你都看到了吧?那个东西,是袁一的设计。"爷爷回过头来看着他,满脸的悲痛表情。

"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已经看到了嘛,不要掩饰了,你的眼力增加了啊。"

中篇小说(三)第123节 男孩小正(8)

爷爷蹒跚着进自己的卧房睡觉去了。小正呆在放模型的房里。他掸掉落在模型上头的灰尘,抚摸着机翼,心里头感慨万千。如果是像刚才看见的飞机那么小,飞到空中也算不了什么奇事,可是这样一个大家伙,要如何样才能起飞呢?他觉得爷爷并不是为了袁一的死悲痛,而是为了这架飞机模型。小正又想到自己的眼力,莫非他真的能看见那些不存在的东西,而且想看就可以看了?先前他倒是看见过爷爷的狐狸脸,还看见过袁一和校长的尾巴,可是那都不是他有意要看的,他也没有用力去看,只不过是无意中的发现罢了。但是刚才,他的确是出于好奇,想看见爷爷脑子里的念头,他的眼睛一用力,飞机就出现了。回味刚才的事,想着自己新获得的能力,小正又兴奋起来了。他注意到,模型并不在他的抚摸之下有什么变化,仍然是普通的木头,也不嗡嗡作响。这或许是时候未到,也或许是他的功力还远未达到他爹爹那个份上。

新的欢乐压倒了心里的忧愁,小正又变得跃跃欲试了。现在,只要不睡觉他就用力睁着眼到处看。不过他暂时还并没看到什么新的异象。

文选被他直愣愣的目光吓坏了,摇着他的肩膀问他耍什么花招。

"你要做一名法师么?我才不怕那些法师呢。"他冷笑着说道。

有一只鸡在院子里觅食,小正的目光追随它有很长时间,可是鸡的周围什么东西也没有,也许,鸡就是什么都不想的动物。

后来他又观察了很多小动物,他也观察了爹爹,观察了爷爷的两个学生,观察了校长……他一无所获。

他从模型的窗口望进去,连那只长颈瓶都看不到了。不知道是被拿走了还是他眼力衰退,看不清楚。他下个月才满十三岁,眼力怎么会衰退?

他的欢乐就像昙花一现,他又陷入了焦急的泥沼。爷爷似乎已将模型忘记了,他不再看一眼自己的成果,有时候,白天里他也在家中昏睡。

远文看到了父亲的变化。早上出门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撞在他脸上了,他伸手摸了一把,手里是一片枯干的叶子,发出难闻的恶臭。叶子的臭味将他的思绪带到了夏天。那些日子里,父亲是多么活跃啊,简直神出鬼没!现在是冬闲,并无什么农活可干,远文就骑上自行车出去游荡。

也许他走了很远,也许他就在门口转悠,远文感觉不到这些。这片他自小生长于其上的土地在他的轮子下面翻腾着,地底传出尖叫。冬天是荒凉的,但是远文心里涌动着激情。父亲的激情正源源不断地流向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有些战栗,一种麻酥的感觉,他明白这是父亲在同他说话。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叫他:"远文--远文--",那人一定离开有几十里路,他无法骑到他所在的地方,所以他叫也是白叫。也可能那是一个垂死的人,近来乡下死的人很多,因为冬天太冷了吧。远文的眼前有些模糊,开始是一小片白花花的东西挡在前面,后来渐渐扩张,他看不见前面的路了。他只好下车,将车扔在路边。有一个汉子出现在他面前,那人只有一个身子,齐颈脖以上被白花花的雾遮蔽着,胸脯一起一伏的,显得很焦急的样子。

"我该怎么办呢?"远文听到他在上头说话。"种子全埋在地里了,可是冬天这么长,看来希望不大了。你是干这个的,说不定可以给我一个主意,这样的话,我就不怕冬天了,你说是吗?"

远文听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想去捡他的车子,可是那人老拦着他的路,唠唠叨叨着一些事,还提到他的儿子小正,说:"像那样一个儿子,如何熬得过这么长的冬天呢?"远文一低头,发现这个人的脚非常大,而且他没穿鞋,趾头张开,稳稳地踩在地上,脚趾甲里头尽是黑垢。又有人从对面骑自行车过来了,铃声从远方一路响起来,汉子慌了,连忙往旁边一让,"哗啦"一声倒在田里头。远文弯下身察看,看见田里躺着他的自行车,并没有什么人,而且对面那个人也没有将车子骑过来,铃声又渐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