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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103)

作者: 残雪 阅读记录

因为洪大妈的事故,马路上发生了短时间的堵车。咒骂声不绝于耳。阿狗用力扯着我的衣角催我回去,他似乎很害怕。

我们到家后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来人长着一张刀削脸,头发很长。

"一会儿就有消息送到这儿来。"他说。

"什么消息?"

"等着吧,你!"那人干脆地打断我,又急匆匆地走了。

中篇小说(三)第110节 小镇逸事(4)

阿狗立刻将所有的门窗关得紧紧的,我忧虑地看着这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举动,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后来一直到半夜我还在等那个消息,那个消息却没有来。整整一夜,街上的车辆像战争时期一样疯狂,其间又夹着洪大妈家凄厉的哭声,还有山洪似的轰轰声。这些声音,在我这听觉退化的耳朵听来,就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因为我自己的耳鸣响得更厉害。有好几次,我不放心地走到阿狗房里去探望,每一次,我都看见他在朦胧的月光中翻来覆去。我试着问他睡着了没有,他不回答。

天大亮时,阿狗走到我的床前来,他一边往上爬一边说:

"我把那家伙关在了门外,就是那个送消息来的。"

"我怎么没听到?"

"你耳聋。他呀,把我的门都捶烂了。"

阿狗静静地躺在我旁边,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花板。我心里感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魄力!

我们的镇子,是仅仅对我来说像一个着了魔的小镇,还是对其他人来说也如此呢?对这个问题我有过一次调查。

那是在车来车往的半夜,我坐在屋前的麻石台阶上,齐四爷也同我坐在一块,我们不声不响地抽着烟斗。

"生活被搞得这样昼夜颠倒,你该很不习惯吧?"我说。

"怎么会不习惯呢?本来我夜里就是醒着的,现在这样才好呢!从前那些个死寂的夜里,嗨,别提了……有次我恐惧得没法子,就叫家人把我送到一口枯井里去呆了一夜。这车来车往的,你看有多么好。"

坐了一会儿,制陶作坊的王老板也来了。王老板若有所思地站立着,显得很有精神的样子。我想起他作坊里的那些怪事,背脊一阵阵发冷。

"有人被踩死了呢!"我抗议似的说。

王老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分明是在责备我的冲动。

齐四爷笑起来,说:

"你看他有多么愤世嫉俗。"

王老板却不笑,凝神打量那些飞驰而过的马车,不时还举起一只手臂,好像是在致敬。看得出他对这种疯狂充满了感激之情。

"齐四爷,你知道马队上什么地方去了吗?"我问。

"马队?还有那些英武的骑马人吧?他们全在我的心里。"

齐四爷吐了一口白色的烟雾,悠闲自在地架起了一条腿,又说:

"你想想看,这种交通要道之地,他们能不停留吗?就是居住在此地,同大家混成一团,也没什么奇怪的。早上醒来看见一匹瘦马立在床头也很好嘛。"

齐四爷虽老了,声音却十分洪亮,所以这些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站起来,向我的作坊走去。我打开门,进了作坊,又将所有的油灯都点上。那些皮子和鞋底,还有工具都静静地摆在工作台上,工作台的下面空空荡荡的。

齐四爷也在黑暗中悄悄地跟我进来了。我听见他在说:

"你这是杞人忧天嘛!"

说这句话时他还用烟斗朝空中划了个大圈,显得很夸张。

"有个穿铁甲的人,天天躺在这里。"

我边点灯边指了指工作台的下面。

外面响起了马的嘶叫,还有人的惨叫,大约又发生新的惨祸了。齐四爷一边脸上的肌肉分明跳了一下,我再看时,那张脸上又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弯下身,开始吹我点燃的油灯。到六盏灯全吹灭时,我和他都得摸索着出去了。齐四爷自言自语地在我后面说:"这样不是好多了嘛。"他显得很沉稳,快到门边时我差点被一件工具绊倒,却是他从后面扶住了我。

"你呀你呀,不要那么冲动嘛!"

他似乎在忍着暗笑说话。

我打开大门时,外头有人群涌进来,将我撞倒在地。我动弹不得,任凭他们压在我身上。忽然他们又风卷落叶一般全跑散了。我费力地坐起来,听见阿狗在旁边叫我。

"你怎么没睡觉跑出来了?"

"我呀,怕这些人破坏我们的地下城。还好,他们发现不了。"

阿狗将毛茸茸的脑袋靠在我的大腿上,他又说道:

"我就在这里睡觉吧。"

我当然不能让他坐在地上睡觉。我用力站起身,活动一下老骨头,然后牵了他去锁门。等我锁好大门时,阿狗又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阿狗,阿狗,醒醒啊!"

他摇摇晃晃地被我拖着走,也不知醒了没有。他的口里在不停地叨念着"地下通道、地下通道"的,后来又说他要"回家"。一直到我们回了家,我把他安顿到了床上,他还在咕噜着"要回家"。

那个夜里的事之后,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决心要闯进地下通道里去视察一番了。我一进制陶作坊的门就往里闯,王老板来拦我也没拦住。我到了后面的房间,那里面还是没有点灯,三个影子似的家伙在里面跳来跳去的。我向前伸着手往最黑的地方摸过去,踩到了一个家伙的脚,那人"哎哟"了一声,我身子一歪,又踢倒了一大堆坛坛罐罐,只听见一片陶器碎裂的声音。终于有人划了根火柴,点燃了一盏灯。我四周环顾,看见房里空空荡荡的,既没有陶器,也没有什么地下通道口,那三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可怜巴巴地垂手站在墙边。

"你们刚才在这里忙什么?"我问。

"跳舞吧。"一个瘦长个有气无力地说。

"地道口在哪里?"

"这里就是地道,你不是已经从那口子进来了么?"

中篇小说(三)第111节 小镇逸事(5)

我又细细地将房里的墙摸了一遍,将那泥巴地的每个角落都用力踏了踏,我这样做时,那三个人都在笑我。我就问他们我的孙子阿狗来过这里没有。站在墙边的瘦长个就叫我去摸他的身后。我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阿狗毛茸茸的脑袋,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阿狗的脑袋,那种手感我太熟悉了。我将阿狗拖出来,叫他同我走。但是阿狗像泥鳅一样从我手里滑掉了,他又躲到了那人身后。因为那三个家伙凑在一块取笑我,我就很想同他们争辩一下。

"这里根本不是制陶作坊。"我说。

"当然不是。我们在这里跳舞。"瘦长个子回答。

"不是作坊为什么伪装成作坊的样子?"

"为了跳舞呗。"

我对这种圈套似的一问一答很厌烦,就沿墙摸索着走过去,想找到我进来的那张门。对于我的这个举动他们倒是不取笑了,他们在沉默中观察我,还主动给我让路。我在那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但怎么也找不到门。我终于泄气了,往地下一坐。听见阿狗在对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