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薛麟率先走下最后一级石阶,抱臂站在平地上,向沈青青伸出手。
他身后是黄叶寥落的高大银杏树,和隐在疏朗树影背后的巍巍忠烈庙。
沈青青扶着他的手腕,轻轻跳下最后一级台阶,身子微晃,抬起头道:“你先回去吧。等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也回沈家的庄子去。”
“青青。”薛麟扶在她一侧肩头,抿了抿唇,目光一晃,落在她身后层叠而上的石阶上,低声问道,“如果你……如果、我是说,只是如果……你最后和颜子陵分开了,你还愿意来我们家吗?”
“……”沈青青瞬也不瞬望着他,不过短短几句话,少年将脸憋得如同红炭,似乎迸上一个火星就能熊熊燃烧。
“青青,可以吗?”薛麟的手在她肩头反复放开又捏紧,“老太君如果还活着的话……一定也会很欢喜的。”
沈青青伸出手,薛麟一顿,以为她要为这冒犯的话打他,但她只是将微凉的手在他面颊上轻拍了拍。
好听的声音在他耳边问道:“那么,你呢?”
“我……”薛麟一时语塞,他自然更是欢喜的,可是他竟没有勇气说一句“也是”。
沈青青看着他眨了眨眼,眉眼一弯,笑了笑,“你也不知道吗?”
她向前走了几步,越过薛麟,慢慢道:“皇伯父告诉过我,就算生在宗室,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去做的。自然,能够保护自己的子民是最好,但我们也是人,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你要记得,做一些决定的时候,抛开自己的身份再去想一想。”
如果抛开了身份和利益的权衡,依然是最喜欢的,那么就去追逐。
“想怎样做,就怎样做了。喜欢什么就去追逐什么。”沈青青摇摇头,“他就是这样的人。爱好风雅,把朝政都抛下了不管,谁劝也不听。”
可是那个人,分明通晓政事,并且毫无保留地教给她。哪怕、哪怕分出一二分精力来,也不至于落得城破身死的下场吧?
沈青青抬起头,望着寒云堆积的天空,心绪起伏:皇伯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青青,其实我……”薛麟追上几步,攥紧了拳,“我也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再度下嫁薛家,你会……答应吗?”
沈青青一怔,带着遗憾看他一眼,“你很勇敢。可是我和颜晗有约在先,他在等我。”
至今,依然在等。
江海冥灭,山林长往。天下莲城,有故人至今都在那里等着她。
策马出玉关的时候,她与颜晗约定,三日后,大军攻破北羌之夜,再会。
那是她作为她自己,和颜晗定下的约定,与朝廷的一纸赐婚不同,那是她自己的约定,她一定要兑现这个约定。
薛家也很好,可是薛麟这句话说得太晚了。
如果十年前,她奔赴塞上的那夜,前来送行的薛跃能说一句等她回来……
“好,我知道了。”薛麟从背后抱住沈青青,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是父亲做的不好,不是我。我不知道颜子陵为什么能如此得你青眼,我只知道薛家永远都在这里。”
他有一点嫉妒颜晗,但也无可奈何。
“我知道啊。”沈青青转过身,“你回去吧,不要让他们担心。”
她从来将薛家当作亲人,她那时候还没有深爱着的人,她喜欢薛老太君,喜欢薛家,因此觉得赐婚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她一直认为薛跃待她也是如此,因为薛跃待她和待家中妹妹并无两样。
“你也小心。”薛麟拍拍她柔弱的肩头,蓦地心中一松,烦恼顿去,笑道,“我做不好什么,只能不给你添乱。但是我同京中那一位不同,谁敢欺负我薛麟的妹子,我第一个不依。”
沈青青心里一暖,他知道她将要做的事情如履薄冰,可是他不怕也不避。少年人不懂什么世故圆滑,也不懂委曲求全,只知道拼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珍重的东西。
她也曾是如此。
听闻俞大成抓住了偷花的贼,燕娘带着宋氏也来到白云村,张罗着打扫一番。
燕娘踮着脚望望自家郎君的背影,知他铩羽,不由遗憾地摇摇头,才向沈青青道:“姑娘,那个冻僵的行路人醒了,说要亲自来谢姑娘。”
“嗯,一把年纪还奔波在外,是个辛苦的人。”沈青青点头。
篱门外一阵喧哗,燕娘拧眉。
宋氏从外面进来,文文静静地回报道:“娘子,间壁的林家夫妇要亲自向娘子致谢。”
“那家人?”燕娘鄙夷地挑起眉,她记得那户人家的女人,与沈青青很不对盘啊?
老林拉扯着范二娘,半拖半拽进了院子。
范二娘扒拉着紫藤架不肯放手,她才不要向那小娘子低三下四地道谢!几十年的老脸都丢尽了好么?昨天从上铺掉下来,所以休息的了一天没更新,不好意思了呀
第114章寻亲
老人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进堂屋,一张脸上满是风霜。
他走到沈青青面前,慢慢躬身,“多谢娘子相救。”
“小女年轻寿薄,不敢受礼。”沈青青让开一步,“老丈,您请坐。”
小厮们扶着老人在左首坐下来,老人抱着手中柳木拐杖,长叹一声,“二十多年前,我儿被拐子拐走,我同老伴把大女儿嫁出去后,变卖家产,四处寻访我儿,不想今日迷失山中,若非娘子仗义相救,小老儿倒先作了古。”
“老丈未曾报官?”沈青青皱眉,二十年前,北邾覆灭,吴越沦为战场,是最乱的时候,那时候走失了的孩子,要找回来的希望何其渺茫?
“报了,同没报也没有分别。”老人垂下头,又叹息一声。
找了整整二十年,至今杳无音讯,也不知他那孩儿是否还在人世。可是他和妻子放不下,找了这么多年,大概一直找到他们一阖眼进了土才能放下吧。
宋氏又进来,和声细气地道:“娘子,间壁那位林大哥和林大嫂进来了。”
沈青青一转头,老林大步跨进门槛,身后跟着一步不肯挪开三寸的范二娘。
夫妻二人均是一身浆洗发白的粗布衣衫,看起来节俭整洁。
老林搓了搓拳头,清一清嗓子,就向沈青青拜下去,一边给妻子使个眼色,拉她一起跪下。
范二娘瞪了丈夫一眼,神情忸怩,不肯动。
沈青青无奈摇头,问道:“石头好些了么?”
“睡熟了。”
“好些了。”
老林夫妇二人异口同声地答道,说完不由彼此对看一眼,又埋下头去。
沈青青站起身,走到范二娘面前,“范二婶子,石头伤得不轻,恐醒了要找娘亲,婶子将石头一人扔在家中不妥,不如……”
“哎哟,可不是!我的儿,那可是我的命根子喂!都是这糊涂汉子定要拉了我来,我回家照顾石头去!”范二娘巴不得一句,慌里慌张,转身夺路而去。
“哎?家里不是有小铃那孩子照顾着吗?!”老林跳起来,看着妻子的背影,急得在堂屋里团团打转,一张黝黑的面孔涨得通红。
宋氏捧着茶盘进来,见老林窘迫难当,轻声宽慰道:“林家大哥,我们娘子心善,不图回报的,大哥但记着娘子的恩情,日后好好过活便是。”
燕娘在旁哼了声,“只别恩将仇报,就比什么都强了。”
老林的面孔涨得更红,局促地抓着衣角,闷声道:“沈娘子待我有大恩,我林二一辈子不敢忘。”
“老太君告诉我,庄户人家比邻而居,为的是互相照应,亲如一家。”沈青青抬起头,笑了笑,“我不过做了应当做的,旁的大婶大娘不也拿来麻油药膏给石头涂吗?我和她们是一样的。”
老林一时语塞,心道这可不同,沈青青当机立断一簪子下去,可是救了他儿子的性命。
“林大哥回去吧,照顾孩子要紧。”宋氏向他和善一笑,款款一礼,“我家男人还叫我向大哥赔个罪,昨儿他抓那混混,吓着大嫂了,心中十分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