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学到《中庸》了。”沈青青接过话头,想一想,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我倒想让他读些别的书,别一天钻在这些迂腐道理里,倒真成了老学究。”
“姊姊你真好。”霜官儿最不喜欢读这些书,听沈青青这么一说,高兴得抱住她的腿,又蹦又跳。
苏晴目光中流露出羡慕,有这么一个明事理的姊姊代为安排前程,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沈青青将戏本的草稿和序言都收拾好,岔开话:“好了,闷在屋子里说这些有什么意思,霜官儿,我们出去看看那株小乌桕树长得怎样了。”
霜官儿说到做到,为了给他养的乌桕蚕们摘叶子作口粮,硬生生地就学会了爬树。
沈青青总担忧他年纪小,手劲不稳,不慎从树上落下来,沈老太君却说不妨,小铃她们也说没关系,毕竟村里的男孩子都会爬树的。
但沈青青委实放不下心,想了几日,便给乌桕树压条,衍了一株小树苗出来,就栽在藤榻西侧,原先那棵乌桕树旁边。
待小树苗长大,也就是明年春天,霜官儿便不需要爬上树去摘叶子了。
不过霜官儿起初还有些不高兴,因为他这二十来条乌桕蚕都是爬上树摘叶子时捉了来的,他担心往后没了爬树的机会,岂不是再也抓不到更多的虫子了。
小铃听得了这个担心以后,告诉他明年蚕蛾们会生很多很多的蚕虫,那时候只会嫌多,绝不会嫌少,霜官儿这才喜笑颜开,殷勤地帮着沈青青一道照顾茁壮成长的小树苗。
苏晴在藤榻上坐下,看着姊弟两人用木桶打来水,为树苗浇水松土,长长叹口气。
谁能想到住在这山村里悠闲得过着田居生活的姊弟两个,看似生活清简,其实是这平江城里数一数二的幸运之人。衣食不愁,前程无忧,还有能比这更好的日子吗?
“阿晴,和青青聊得开心吗?”徐氏一边笑着,一边从正屋里走出来,满面红光,也不知道同沈老太君聊了什么高兴的事情。
“嗯。”苏晴低低应了一声,起身迎上去。
徐氏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向沈青青笑道:“青青,婶娘改日再来看你们祖孙。”
沈青青推了推脚边的霜官儿:“霜官儿,去跟徐婶子道别。”
“婶子再见,晴姊姊再见。”霜官儿脆生生地道。
徐氏满面笑容,挽着比来时装得更满满当当的篮子,心满意足地踏上了村间小路。
到底是富贵人家啊,每一回的回礼不仅多得让人眼花缭乱,还都是精致上等的东西,和村里人送的还带着土腥气的菜蔬瓜果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徐氏觉得自己近来越来越不喜欢和村里的普通媳妇们交际了,哎呀,那些村妇,真是太过粗鄙了!
沈老太君从堂屋里走出来,一身雪青色锦袍,头上勒一条玛瑙的抹额,颇显富态。
“老太君。”霜官儿奔上前,仰起脸问道,“老太君说今日要带我去白云寺找小沙弥玩儿,还去不去呀?”
“自然去的。”沈老太君揉了揉孩子柔软的面团一般的面颊,“你去换件鲜亮些的衣衫,老太君带你去寺里抽年签去。”
沈青青将乌桕树苗一根斜出来的枝条挽在手里,掖回枝干旁,用一带布条围住,不教它胡乱生长,听沈老太君和霜官儿说话,转过身道:“老太君,我就不去了。”
“不妨,我知你不喜出门。”沈老太君笑着应允。
其实沈青青也不是不喜欢出门,出门采桑卖花,她从不皱眉,海棠苑、陆府有相邀她也从不拒绝,只是除了这些以外,她极少出门闲逛。
第61章骇人听闻
山风细细,薛老太君送来的角弓一直挂在窗后避雨处,远处稻草扎成的靶子越挪越远,已经到了十丈之外。
“……我没有更多的事情想做,只想做完没来及做完的事情。”沈青青喃喃。
薛老太君教过她,弓和其他的兵器不同,因为它是一种很安静的兵器。
张弓,拉弦,搭箭,然后用整个身和心去瞄准,最后放开弓弦,任羽箭飞去,再之后的事情就和持弓的人没有关系了。
中或是不中,生还是死,在箭到达之前,就已经决定了。
不管心里怀着多少复杂的情绪,在完成一切,羽箭乘风飞去的时候,那些烦恼就都被抛开了。
“正是这样的。”沈青青睁开眼,勾着弓弦的手指一松,弦“嗡嗡”震动。
羽箭破空而去,最后落在离靶心半寸的地方。
“漂亮。”身后响起掌声。
沈青青挂弓转过身,薛麟一身暗青长袍,从树影后转了出来。
“是你啊,你怎会知道我在这里?”沈青青抬了抬眼,目光中流露出惊讶,除了沈老太君还没有人知道她会在这里练习箭术呢。
“听到声音了而已。”薛麟背靠上身后的墙壁,抄起手,侧头看向她。
因为练箭,沈青青只穿了一身暗色的中衣中裤,袖子卷到肘部,一头长发干净利落地挽在脑后,看起来格外清爽。
“啊,说起来,你来做什么?”沈青青又举起弓,深吸一口气,尽力拉开弦,黑翎红漆的羽箭在指间颤颤。
“我每次来,不都是来送你一件东西吗?”薛麟绕到她身后,展臂揽住她,握住她攥紧了弓把上软皮的手,助她将弓弦拉得更满,嫌弃道,“啧,手抖成这副模样,若是在我们家,你这个样子,可是要被老太君罚的。”
“你……”这回轮到沈青青生气,“我从前……”
说了半句话又噎住,横了薛麟一眼,目光仍旧落回远处的靶子上。
身后响起“得得”的马蹄声,一匹灰色的马儿欢快地跑进山坳,前蹄在地上不断地磨蹭着,高兴地喷着响鼻。
“你看,已经来了。”薛麟侧头笑了笑,恰好看到她亮亮的眼睛。
真好看啊,就像最明净的湖水一样,在看到灰马时眸子陡然一缩,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漾起层层涟漪。
沈青青一怔,手中一松,羽箭迅速飞去,稳稳地落在靶心。
她随即扔下弓,一转头跑到灰马跟前,伸手摸了摸马儿的面庞。
“是你吗?”
灰马绕着她转了一圈儿,最后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沈青青胸口。
薛麟拾起角弓,斜斜拉开,拈了一支箭,对准远处的靶子,余光却忍不住瞄了眼正和灰马玩耍的女孩子,“这件礼物可还喜欢?”
“自然。”沈青青抬起眼看他。
箭很快,也很稳,划破有些烈的山风,落在靶心,和方才那支箭一起在风中轻晃。
“真像啊。”沈青青感叹道。
虽然平日性子那么差,但少年人一旦认真起来,总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朝气呢。
“像什么?”薛麟垂下弓,不由看向余下的羽箭。
修剪合度的黑色翎毛的末端的箭尾上,镂着一个“青”字。
这原也没什么,但他恍然想起一件事,那便是,当年桐庐公主最喜欢用的箭,也曾是红漆黑翎的。
“很像你父亲,薛跃薛大人啊。”沈青青歪了歪头。
与羌人的战争刚结束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薛跃曾当过苏州刺史,实打实的手握着兵权,不过很快薛老太君就责令长子将兵权交归朝廷,并卸去武职,求了一个有名无实的祭酒挂职,过起闲散日子。
“是么?”薛麟并不意外,他四五岁时入薛府,从幼时就记得,家中长辈或是亲友,见了他总喜欢赞一句,这孩子和他父亲真像。
那些人,不过是为了讨好做主将他接回府的薛老太君罢了。
后来等他年纪长了,那些人便更爱说这样的话了——这一回,却是为了来讨好他。
想到此,薛麟就有些失了兴趣。
将角弓往后窗上一挂,抬脚就走,看都不看沈青青一眼,“既然这里没什么,我便回去了。”
“你……?还真是小孩子气。”沈青青挽了马缰,疑惑地看向他,但薛麟已经转过山坳,跨上自己的白马,很快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