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九爷在后堂等待着沈青青。
“九哥。”沈青青寻了个地方坐下来,背倚着书案轻轻地晃着,“好多年不见九哥了。”
“阿青和从前一样。”严九爷并不讳言,的确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只不过从前见的都是她一身常服出游,并没有见过她严妆华服的模样。
沈青青慢悠悠地饮茶,“九哥先前似乎并不相信。”
因此有了相赠名花,有了受邀参加茶会。
严九爷捋须打量着她,末了“哈哈”一笑:“阿青是在怨我吗?这些年,也没听闻你的音信,你去了哪里?”
“睡着了啊。”沈青青调皮地霎了霎眼,手肘支在书案一旁,眼中神色如同飞云缱绻,“我在大漠里迷了路,睡着了,谁知道一觉醒来的时候,大家告诉我现在已经是炎和十年,而我早已死了。”
“……”严九爷默然,一双眼掩在阴影中,默然不语。
她一点也不讳谈过去的事情啊。
“九哥。”沈青青顿了一下,轻声道,“你相信天意吗?”
是天意送她回到了生她养她的江南。她只能如此相信。
“如果我相信的话……”严九爷盯着她,和十年前的女孩子一模一样,真是诡异的很,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痕迹,“如果我信,你就是十年前死了那位殿下,若我不信,你便永远当沈青青么?”
“不。”沈青青摇头,好听的声音沉下去,似乎要一直沉进幽深的寒潭里,“不论你信或是不信,我都是‘沈青青’。”
十年前,她声势煊赫,与哥哥何等亲密之时,尚且有人胆敢杀害她,如今若是公然号称自己死去的公主,可想而知会引来多大的祸事。
“不能说吗?”严九爷若有所思。
虽然奇异了一些,但他染指黑白两道之间,接触了官场上、江湖上许多不能说的事情,或许当初塞外情势紧急,桐庐公主骗过所有人诈死逃脱,另有奇遇,又或许……真是她口中所说的天意。
总之,他愿意相信面前的少女。
“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并不是害怕那些。”沈青青阖起眼,恢复了有些活泼有些调皮,又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只是啊,我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在想明白之前,我暂时不想提起那些事。”
随着一场风沙,一夜烽火被永久地埋葬了的那些事,在没有绝对明晰的证据之前,她不会去发掘它们,给还活着的人带来麻烦。
“那我应该怎么做?”严九爷皱起眉,他的主意很多,为人处事从没出过差错,但眼前的事情实在令他也不知所措了。
若说面前的女孩子是在大漠中尸骨无存的桐庐公主,倒还有一分可信,若是这女孩便是沈家的表小姐青青——他亲自着人去田庄里打听过了,当日沈青青重病,的确咽了气,半日后却忽然苏醒。
这简直是死而复生的奇迹,当真可能吗?
或者说……容颜不老,和死而复生,哪一个更能令人信服呢?
“九哥手下那个李运。”沈青青托着下巴,仔细想了一回,“他曾经是颜晗手下的人吧?他来此,是因为颜晗认定我未死,着人来江南打听消息么?”
第56章近乡情怯
严九爷神色一滞,早在十年前,西北大军半数回到江南解甲归田之时,颜晗就亲自来拜会过桐庐公主认识的所有人,包括魏伯和他手下的几个弟子。
那位名满天下的神机军师面容憔悴,满脸都是痛失所爱的懊悔,唯有一双眼中还燃着未熄的火焰。
他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查明桐庐公主的生死,而是……寻找桐庐公主死亡的真相。
他似乎知道什么,但既没有在面圣时说出来,也没有告知任何一个人,只坚称公主死得蹊跷,率领麾下不少人在江南一带暗访。
沈青青黯然,眼中蒙上一层灰翳:“九哥,我现在还不想让颜晗知道我……我就在这里,你想个法子替我遮掩过去。”
“他做了什么让你难过的事情吗?”严九爷叹息,听李运说起,公主当时十分喜欢颜晗,几乎到了修书要求皇兄给自己退亲另许的地步。
可如今,回到这里的第一件事情却不是去见他吗?
十年了,生离死别,真的一点都不想念吗?
是因为离奇的存活,担忧自己不再被认可吗?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轻易接受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重又出现在面前的。
“因为……近乡情怯吧。”沈青青笑了一下,眼中漾开苦涩,“哥哥那里,我也不希望他知道。”
他们曾是她最重要的人,等到再回来的时候,却不能再见。
因为在这个世上,于他们两人来说,她是死了才更好。
当意识到这样的事实的时候,连她也忍不住泛起一丝绝望。
“九哥,我先走了,薛家哥哥还在等我。”她说着,站起身。
“好。”严九爷站起身,扶了她纤细的手腕,送她出门,“我送您一程,殿下。”
“不要这样说,九哥。”沈青青摇头,唇瓣上血色尽失,“很讽刺吧,我最重要的人却不能信任,反而是你和芹姨……”
严九爷沉默半晌,直送她走到月洞门外,才讷讷道:“阿青,或许是我识人不清,但颜军师与圣上,从来视你为珍宝,这世上或许有很多人可以怀疑,甚至我和师父,但你……或许你不该怀疑他们。”
他记得颜晗曾在他面前说过,哪怕山崩地裂,声名扫地,只要能让杀害公主的凶手的伏诛,他死也无憾。
严九爷皱一皱眉,他想那青年是知道的,但背后的罪魁太过强大,他难以对付,才蛰伏至今。
“我会好好想想的。”沈青青笑了笑,“不过我先要准备一下,还有我找到了一个同我一样奇怪的人作搭档,所以麻烦九哥暂时遮掩我的行踪。”
“那位方大人?”严九爷闻言,放心地点了点头,“他应当与那件事没有什么关系,却不知道为何如此上心。”
“我信他。”沈青青斩钉截铁,答得没有一丝犹豫,“而且,他现在的身份,可以为我做很多事情。”
她死的蹊跷,还有当年漠北军连失七城的事故,亦是疑点重重,总有一日要旧案重查,
薛麟在海棠苑外大发脾气,见沈青青总算迤迤然走了出来,长长叹口气:“我的姑奶奶,你可算出来了,这是你的笺子,还有你那舅父留下的谢礼。”
沈青青接过,是春茶会的请柬,还有沈无患的谢礼,并不值得一看。
“还有你那二舅舅,还在那儿,想是在等你说话。”薛麟哼声。
薛骢是个没耐心的,茶会一结束,便纵马回府去了,想也能知道她要在薛老太君耳边“叽叽呱呱”说上一整天沈青青的绝世茶艺。而他要留下等沈青青,还得苦兮兮地留在这里,被那些好奇的士子像看耍猴一样指指点点。
“菱姐儿。”沈无患听了沈云心说的那些,也猜到沈青青与海棠苑关系匪浅,面上堆起笑意和慈爱,“大嫂的脾气就是那样,你也别生她的气,过些日子我劝劝她,接你回家来。你一个姑娘家,住在外头,终究不方便。”
“多谢舅舅忧心,但我已修书大舅,说明了原委,暂时便不回去了。”沈青青声音清亮,眼皮微微掩起,不让沈无患看清眼底的神情,“再说,我和蕊姐儿之间有些事情闹不明白,现在回去还太早了。”
“……蕊姐儿那孩子,唉。”沈无患叹口气,沈蕊那脾气沈家谁不晓得,虽然他们二房不管大房的事情,但沈蕊将姑太太的留下的孤女磋磨得病重,还将她撵去田庄上,这事情全府都知道,他们自然也没有不清楚的。
沈云是沈双全的妹子,也是他的妹子,在塞外漂泊半世,吃尽了苦头,只留下两个苦命的孩子,沈双全和沈无患无不疼爱,一听这事哪里按捺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