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薛老太君弯起唇角,笑了笑。
薛老太君拈了一炷香,待香燃尽,忽地问道:“说来,海棠苑邀请阿青去茶会了?”
“是。”容娘点头。
薛老太君呈上了秘密的折子,这事唯有平江的通判姜远山和海棠苑的严九知道。
知道这件事之后,严九就向沈青青发出了茶会的邀请。
薛老太君皱起了眉头,他们余下的时间不多了。
风雨很快就要来了。
是夜,沈青青将茶会的消息告知沈老太君,沈老太君只是说,随她自己高兴便是。
第二日,不知从哪里听来消息的薛老太君遣人送来了一套销金的深青散花裙、一套青金石头面和一双孔雀线织成的绣鞋,并约定下来待到赏茶会那一日,亦由薛家派人前来接送。
沈青青一概欣然应允,只是婉拒了薛老太君令她搬出白云村,住到薛家庄子上的提议。
十月十五,下元节当日,沈青青早早起身,难得拂开了扔在案头的铜镜。
镜中模糊映出少女的容貌,一双本就幽深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中更显神秘莫测。
沈青青敷上薄粉,抿上口脂,描好黛眉,严妆之下,原本隐去的华贵显露无疑。
抬起手,薛老太君戴在她腕上的玉镯顺着手臂滑落下去,叮叮作响。耳边好像还能够听到那一夜,漫天烽火中,飞扬的砂砾打在镯子上的声音。
“……真像啊。”沈青青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颊,镜子里的面容与自己太像了,是原本就像,还是……?她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刚醒来时是大病一场,人痩得脱了形,面色灰败比死人还难看几分,自然也无暇去想这沈青青的面貌是否与自己相同。日复一日过下来,她已经记不清过去的模样,只觉得这张脸与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真是令人惊骇。
门外传来车马声,沈青青笼了广袖,推门出去。
第46章煮茶
“是你。”沈青青抬起眼,怔了怔,面前站着一个翠绿色长袍的少年人,手中握着一段卷起的马鞭,不是薛麟还能是谁?
她可没想到,薛家所谓亲自来接送的人竟然会是薛麟。
不知道薛老太君究竟是怎么想的,明知道薛麟对她讨厌得紧还一个劲地差遣薛麟过来磨他的性子,真是有趣。
薛麟也一愣。
身着深青色流仙裙的女孩子缓缓走下台阶,销金的花纹随着她细微的脚步熠熠地折射出光彩,裙底下不时露出泛出五色光辉的孔雀线绣鞋。平江少有年轻娘子会穿沉闷的青色,偏偏她穿在身上如此地合衬,竟是不能更好。
薛麟从未在平江见过这样的女孩子,莫说是世家贵女,便是神仙妃子、帝女下凡也不为过。看着她缓步走出这座破蔽的乡间小屋,到如今,方才知道什么叫做蓬荜生辉。
“怎么了?薛家哥哥不认得我了吗?”沈青青扶着篱门,理了理鬓角,回身提起严九送给她的小匣子,望着薛麟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由得一笑。
薛麟的父亲薛跃年纪轻轻便跟随父母投军,吴越王妃陆氏体弱,年幼的小郡主由薛老太君芹娘照顾的时间反倒更多,因此薛跃与她相见也不是一回两回。
她小时候被北邾的孝清帝惯得跳脱任性,即便长大后这性子也留了三分,时常欺负比她年长的薛跃,做了坏事时让他背黑锅。
不想三年后北羌退去,在庆祝胜利的宴席上,当十二岁的她第一次严妆出席时,薛跃惊为天人,竟一时没有认出这个照顾了许久的小妹妹。
他那时震惊的模样,和薛麟此刻真是分毫不差。
“你、你笑什么?!”薛麟面上挂不住,背过身“哼”了一声,“赶紧上车,偏要住在这荒郊野外的,你知不知道去海棠苑的路有多难走?若不是为了来接你,我怎会半夜三更就被祖母捶起来。”
沈青青忍不住低头笑起来,薛老太君也还是这样急躁的性子,恍惚让人觉得还是十多年前,虽然强敌在前,却快活自在的那些日子。
薛麟憋红了脸,又不好将沈青青就这么扔在这里,几乎垮下了脸。
沈青青倒不自外,自己跳上车去,一掀帘子,安安稳稳坐进了车内。
“喂!”
薛麟攥着拳,提起放在一旁的食盒,在一旁走来走去,走得连赶车的小厮都烦了。
“大郎君,你这模样若是被老太君晓得了,又要责怪呢。”小厮挤眉弄眼。
“你、你都来打趣我,你可不知道这个小娘子有多凶悍!”薛麟恨恨地跺了脚,分明错的都是沈青青,偏生祖母就爱护着她,简直是、简直是不可理喻!还有他那两个一心以为他要娶沈青青而吵得不可开交的母亲和姨娘,天呐,这世上的女人全都不可理喻!
“大郎君,不过是问问小娘子有没有吃过早点,何须怕成这样?”小厮笑着爬到车帏前,隔着墨绿色的帘子,恭恭敬敬地问道,“青娘子还没有用过早膳吧?我们老太君遣府里的厨子做了几道小点心,都是娘子爱吃的,娘子能否赏光尝尝?”
薛麟一张脸都气得扭曲了,难不成要他用这样的口气去讨好沈青青?门都没有!这不知廉耻的女人。
“好,小兄弟,多谢你。”一只素白匀称的手从帘子里伸出来,稳稳接了食盒,却没有急着缩回去,而是将帘子整个扶起,“薛家哥哥只怕也没有吃过吧?一起上来,如何?”
“我……”薛麟咬牙,正要说出“不需要”,却被小厮在身后一推,踉跄地扑到车帏前。
小厮忙赶上前搀住他,笑着道:“郎君你看你,都饿得站不稳了,还是莫要逞强了。”
薛麟气得几乎将牙咬碎,一说起饿晕,便要想起那日向沈青青求水被她羞辱之事,简直是他一辈子的败笔、污点!
真不知道祖母到底安的什么心?莫不是想将他气死了事!
“薛家哥哥再不上车,我们的邻居可都要围过来看热闹了呢。”沈青青端坐在车内,抿唇轻笑。
薛麟一脸挫败地钻进车内,往车壁上一靠,闭上眼不去看那惹人心烦的女孩子。
车慢慢地动了起来,车轮轧过不甚平整的十字路,隐隐甸甸地响着。
“不是都饿得站不稳了吗,不用吃些点心么?”沈青青将眼睛眯成了一线。
薛麟仍旧闭目不答。
沈青青“噗嗤”一笑,“我知道了,薛大郎君自小娇生惯养,怎地受得了吃这些干硬的点心?”
薛麟仍然不吭声,却暗地里撇了撇嘴,他到三岁上才被抱回薛家抚养,之前都与姨娘陈氏生活在青楼中,什么苦头没吃过,什么白眼没见过?她却说他娇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不用担心,我这就煮茶给你喝。”沈青青脸上漾着笑,慢条斯理地打开放着茶具的小匣子。
将折叠的矮几展开,摆上刻着祥云图案的乌木茶盘,在镂空的香盒里燃起檀香,再点燃红泥小火炉。
火炉上的陶壶“咕噜咕噜”地冒起了水响。
薛麟忍不住睁开眼偷开,想不到她说要煮茶还真是煮茶,而且竟随身带着煮茶的全套用具。
沈青青左手笼着右手宽大的衣袖,右手中拿着竹制的茶勺取来半勺茶叶,倒入青瓷壶内,细碎的声响有如银屑落入玉盘般空彻。
墨绿色的茶叶在滚烫的水中上下翻动,慢慢现出原本翠绿的颜色,茶汤则被染为淡淡的黄绿色。
沈青青拿起茶海滤茶。
薛麟初时不屑,看到后来目光不自觉地粘在她那一双纤纤小手上,再移不开。
江南的士子清客们都喜欢喝茶,更喜欢看人表演风雅的茶艺。但薛麟此刻却觉得,那些茶艺中再风雅的举止都不及沈青青现在看似随意的动作。
她是真的在用心去煮茶,心不动则手不动,心有所悟手才随之而动,一行一止尽是风雅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