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晗就着微弱的光线,翻看崔明远写的字条。
崔明远出身书香人家,年纪轻轻官至漠北军督运,都说崔家与徐家交往甚密,崔明远能作为督运官多半也由徐家亲自出面安排。
若督运大军失踪一事真是人为安排,事后徐清除掉崔明远本在情理之中。
可沈青青为何认定崔明远在很长一段的时间内,都在为一个不属于任何势力的人做事。一个不再属于任何势力的人,又为何能让崔明远心甘情愿地卖命?除非……
“颜晗……?”沈青青从睡梦中醒来。
昏暗的灯光映出颜晗的背影,四周的一切并不分明。
“别动,小心伤口。”颜晗搁下字条,转身去扶沈青青。
“颜晗。”
“阿桐?”颜晗一怔,看着女孩子一把抱住自己,埋下头,不肯抬起,轻声问道,“怎了?做噩梦了?”
“是啊,我做了一个梦。”沈青青摇头,勉强笑道,“我梦到,从折柳坡回来后,羌王求娶我。但哥哥并不答应,可你认为那是一个极好的时机,因此假拟文书,送我出塞和亲。”
颜晗轻轻揽住她发颤的双肩,“阿桐……是我不好……”
“不,听我说完。”沈青青再次摇头,“我也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因此假作不知你私拟文书,应允和亲。”
“……”颜晗不语。
她果然知道。明知诏书是假,仍愿意孤身远赴塞外,说是为了诛灭北羌,又何尝不是为了成全他的计策、他的声名。
“州府安排两个侍女随行,唤作小华和阿英,半途小华逃走,阿英与我同行。”沈青青平淡地叙说,“羌王的长子在玉门外迎接,你私拟的诏书语焉不详,我顺势告诉他,我所嫁之人是他,而非羌王。果然,他与羌王之间的芥蒂由此而深,甚至到兵刃相向。”
“在一次相争中,我于人群中将羌王射杀。自此,羌王长子与次子决裂,北羌裂为两部,交战不休,埋下祸根。而我,留在羌王次子身边,准备诈死逃离。”
“所以……你做到了?”颜晗深吸一口气,语气发颤,“你确实离开了北羌大营,对么?”
“是的,就在漠北军攻破北羌大营的前夜,我带着阿英逃出了那里。却在三危山附近,被阿英杀害。”
长时间的寂静,烛火不甘寂寞地噼啪作响。
沈青青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再醒来的时候,我却成了平江城里沈家的表亲。从炎和元年的那个冬天,一下来到炎和十年的初春。”
“如果。”沈青青抬起头,明澈的眼眸看着颜晗,“这些真的只是梦,睁开眼我们还在塞上,刚从折柳坡回来时……”
颜晗摇头,握住她的手,“阿桐,我仍会那样做。如果你要怨,要恨,所有的错,悔,我都愿意承受。”
机会是稍纵即逝的,除了送她出塞去,当时并无更好的取胜的法子。直到今日,他依然作此想。
“是啊,我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沈青青一笑,“你没有做错。”
第223章朝会
今日朝堂上气氛分外沉闷,大殿外酝酿着一场急雨,天色阴沉,浓墨一般的乌云似乎随时都会倾泻而下。
罗旭手执笏板,挺直腰背,竹竿一般硬挺挺地戳在大殿正中,语气平得仿佛一根弦,汇报昨夜提刑司中发生的混乱。
“昨夜掌灯后,有数十人袭击提刑司,有书名小吏与衙役受伤,轻重不一,但未有伤亡,唯有副手朱启山伤势较重,至今未醒。”
“可知那些人是何身份,为何而来?”越璟问道。
“有一人死在官署内,被一支朱漆黑翎,长两尺三寸的羽箭一箭穿心而死。”罗旭取出羽箭,交给荥木,“死者身上并未找到任何身份证明,恐是大族豢养死士。”
“哦,死士?”越璟从荥木手中接过那支箭,看了片刻,突然扬手,向着阶下掷去。
朝堂上响起一片压低的惊呼,羽箭直直落在左丞相徐清跟前一尺处,嵌进石砖缝隙中,颤颤地晃动。
徐清抬起头,“皇上的工夫一点都没有落下。”
此话一出,众臣恍然记起,当年吴越王的一双儿女,策马在战场上的模样。
当年这一对兄妹,真是太过耀眼了。可为什么,到如今,一个尸骨作灰,一个除却守成外,毫无建树?
越璟看着徐清,“徐老认得这支箭么?”
徐清抬起手中笏板,答道:“臣年老眼花,恍然有些印象,但记不清了。”
“朕倒是记的很清楚。”越璟的目光一一从众臣脸上滑过,一字一句地道,“朱漆黑翎,长两尺又三寸,这是当年长公主所用的箭。”
朝堂上一片寂静。
桐庐公主死后十年,皇帝第一次在朝堂上毫不避讳地提到她。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过每个人的心头,站在末尾的几人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如此,恐怕乃有人借长公主之故,装神弄鬼。”徐清干巴巴地一笑,“老臣相信罗大人明察秋毫,定能查出端倪。只是听闻,那位朱大人乃被石砚击伤后脑,因此伤重不醒。当时方大人正与他一道,且有人在外听到屋内发生争吵,怎知不是两位大人有些龃龉?”
罗旭一瞪眼,“我宪司之事,徐老倒是仿佛将眼睛挂在了院子里枣树上一般清楚。”
分明是开玩笑的话,但经罗旭一本正经的声音说出来,惹得众人想笑又不敢笑。
“方大人也被刺客所伤,如今正在官署休养。”罗旭补充道。
徐清花白的眉毛抖动一下,“皇上,依老臣之见,只怕这位方大人要排除一下嫌疑,才好说得过去。”
越璟点头,“丞相认为,应如何排除嫌疑?”
“老臣认为,赏罚须得分明不错,方大人身染嫌疑,当革除官职,留于宪司,待查清……”徐清话未说完,被人愤然打断。
“你……!”一个青年出列,争道,“我相信子裁,我愿……”
荥木上前,摇了摇头,温声道:“雷大人,朝堂之上,不可无礼。”
罗旭也扬起衣袖,挡在他面前,喝道:“云芝,不可鲁莽行事。”
“我、我……”雷疏攥紧拳,沉默片刻,手执笏板深深一揖,“臣愿领此案,查清是何人夜袭宪司。”
“雷大人与方大人私交甚好,只怕不妥。”徐清笑盈盈地望着雷疏,眼中神色森寒。
“你……简直……”雷疏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胸中愤懑,反问道,“以左丞相之见,当命何人追查?”
徐清拱手,“自是听凭皇上安排。”
越璟冷哼一声,“谁愿领下此案?”
迫于徐清往日权势,又见雷疏被如此呛声,无人再敢应声。
越璟又问了一次。
一人出列,一直走到大殿最前方,“大理寺愿代为彻查此事。”
“大人,您这是……”站在列中的大理寺的人不由瑟瑟,怎么在这当口上,把这案子揽到自家头上?这不是明摆着惹徐清不痛快吗?
众臣也疑惑,大理寺卿方镇出身桐城方氏,文法独好,却不大爱掺和进断案中,在他的带领下,大理寺不过办些小案,今日怎么想不开与徐清杠上了?
难道——真应了从前的猜测,方扶南真与桐城方氏有关?因此今日,方氏才站出来庇护于他?
可双方不是齐齐否认了这个说法吗?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提刑司的事,由大理寺查,倒也好。”越璟点头,“罗大人意下如何?”
“听凭皇上安排。”罗旭语气依然平得似一条绷紧的弦,续道,“除却官署动乱,今晨江边渔民来报,于富春江中发现尸首数具,除一女子中箭身亡外,余者皆着黑衣,死于刀剑伤。”
刚经历方才弥漫着硝烟味的争执,朝堂上众人对罗旭接着说的案子并不敢兴趣,连越璟都显出兴致缺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