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鸢低头应一声,慢腾腾地走上陈府的台阶。
片刻后,两名执事的仆妇来请,孔氏站在二门内,含笑致意。
她今日穿一身日常衣衫,雪青颜色,黑色提花,衬得面色略显苍白,两眼下微微发青。
孔氏见了一礼,声音柔和,“四儿已好了,听说两位娘子来探病,心中十分感动。两位请随我来。”
穿过游廊,深秋的花园内落叶堆积,石径被染成金红的色彩,耐寒的草木簇拥在石径两旁,偶尔露出一簇尚未凋谢的花。
陆薇薇不时捡拾起开得正好的花草,将手中的花束点缀得更为缤纷。
孔氏回头看了看她,微笑道:“陆娘子出身名门,品格相貌都是绝好的,又样样皆精,真是令人羡慕。”
陆薇薇一边打理手中花草,一边笑着推辞:“哪里?我在家里时,父亲和母亲常说,我们平江沈家的五娘子阿蘅何等惊才绝艳,我连她一丝半点都及不上呢。”
“也是……”孔氏低垂下眼眸,“也不怕陆娘子多心,过去我们常说,沈家五娘品性极似徐后,将来定也是……可毕竟这人说道的话,当不得真呢。”
陆薇薇抿唇一笑,并不搭话。
孔氏眨了眨眼,讪讪笑道:“陆娘子养在深闺,可不要笑话我们这些长舌妇人的粗浅见识。”
“不敢,我还有许多要学呢。”陆薇薇摇头,“不过是表兄见我近来茶艺精进,唤我进宫玩个把月罢了。”
孔氏一笑,怀疑明摆在眼角的皱纹里。
谁不知陆家与吴越王几代姻亲,陆家做梦都想把这一门亲事延续下去。
一路走,花木渐深,圆月形的镂空花架内,一个蓝衫女子迎了出来。
“大嫂,四娘犟得很,分明还没好透,定要亲自为两位客人摆茶,您快劝劝她。”
“四儿乐意下床走动,也好,随她去吧。”孔氏轻轻摇头,四娘是为了成为平王妃而生,现在这个希望落空了,便随她高兴吧。
沈青青拂开鬓边发丝,含笑问道:“这位是……”
孔氏忙道一声疏忽,介绍道:“这是三弟媳,最贤能的,如今管着府中中馈。”
陈三夫人连连摇头,“不敢……我出身乡野,比不上……”
“三夫人,我给四娘子带了些桂花绿豆糕,可以劳夫人备些茶水吗?”沈青青温和一笑,“白茶配这最好,夫人以为呢?”
陈三夫人不敢抬头,匆忙从另一头走了,“……娘、娘子说的是,妾身这就去。”
第192章桂花绿豆糕
陈三夫人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那头,孔氏抿上鬓角一绺发丝,细眉轻拧,强笑道:“两位娘子莫放在心上,三弟妹怕生,但极能干的,心地也好。”
“三夫人的声名在临安很好呢,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家女儿?”陆薇薇一笑,“我想,就算并非贵女出身,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巾帼将军不也是一介村妇?依我看来,越是出身不好,才越能衬出如今的光辉。”
“想不到……陆娘子如此旷达。”孔氏面有难色,“只是……三妹她眼界不如陆娘子开阔,着实不愿提起过去的事。”
沈青青摇头制止,“薇薇,何必强人所难?”
陆薇薇轻横一下目光,随即笑道:“也是呢,父亲常说我是个没心没肺的,或许是我想错了。”
“能像陆娘子这样想才好,只是我们都是俗人,按那些读书人的话说,就是境界还没有到。”孔氏拨开散落在周围的藤萝,向立在长廊两侧的小丫鬟们点头,“客人都来了,怎不上来见礼?”
“是。”丫鬟们你推我搡,磨磨蹭蹭走至阶下。
“两位娘子见笑,这是家中前些日子采买的丫鬟,还没学好礼仪。”孔氏又淡淡一笑,温声唤道,“四儿,陆娘子和沈娘子来看你了。”
两个贴身侍女搀扶着陈四娘走出绣帘,陈四娘面上还少几分血色,穿一身家常藕色丝裙,金色缂花,披一领厚毡子,胸前一串珊瑚与珍珠拈的璎珞,发丝随意斜绾在耳侧,簪几点待放的秋海棠。
“陆姐姐,还有沈娘子,多谢你们来看望我。”陈四娘从容作了一礼,侧头吩咐侍儿,“去那边水阁上的亭子里。”
孔氏凝神片刻,望着陈四娘倔强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背过身拭一下眼角,“这孩子,要强得很……原是她哥哥误了她……”
“青青。”陆薇薇一下一下踩过青石地砖,横过绣鞋踢开一枚石子,“你不觉得,四娘也很可怜么?不管怎么说……”
或许陈家有太多太多见不得的人秘密,但不论如何,错的又不是陈四娘,她只是被家人这样培养长大,心高气傲一些……
陆薇薇攥着手中花束思索,如果这样也是不对的,那么她自己又是否做得对呢?
沈青青摇了摇头,“这世上,难道不是从来只以成败论英雄么?”
“这话……”陆薇薇笑了笑,“阿青啊阿青,这话倒也算不得错了,但……”
陆薇薇撇开一片将要飘落到肩头上的枯叶,大步走进水阁,轻声道:“我想,不是这样的。”
陈四娘在向阳一面坐下,夏日里摆出的湘竹帘尚未撤下,阳光从帘缝里洒落。
“用水晶盘来呈荔枝,还有那些绿葡萄,该配上白玉碗。”陈四娘端坐在水阁中,指挥着侍女们摆开果盘。
“我带了桂花绿豆糕来,也拿下去装盘吧。”沈青青点头。
翠芽将食盒交给侍女,在水阁一角坐下,升起炉火。
“沈娘子的丫鬟也会煮茶么?”陈四娘好奇地望着翠芽,见她动作熟稔,并无丝毫舛错,不由点头,“确实一丝没错,很好看。”
翠芽抬起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这是我们家娘子教得好。”
陈四娘看了她一刻,再慢吞吞地点一下头,回忆道:“现在只有陆姐姐和沈娘子,我说说这些话也不妨。从前京城里都说,我会是将来的平王妃,临安哪有贵女不赶着巴结讨好我的?”
“娘子……”侍女眨了眨眼,轻轻摇头。
兄长杀人被收押,昨日茶会上,皇后推脱不来,娘子又误饮毒茶,怎能说、怎能说……这一切都是巧合呢?
陈四娘摇头,冷冷瞥侍女一眼,“我自有分寸,两位娘子不是喜说闲话之人。你不要多言。”
“四娘子,这世上的人可不止一个平王。”陆薇薇一心一意用小银刀削着花盘内一块玉带糕,将长条的玉带糕割成三角形的小块,再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块放入口中,调皮地笑道,“平王性子懒散,在平江风评可不好,不值得嫁。反正啊,我看不上他那样子,青青也不爱理睬他。”
陈四娘低下头,用帕子掩起唇轻轻一笑,“多谢陆姐姐开解。从前这水阁就没断过来客,今日一遭此祸,才知道那些人……”
“娘子!娘子!不好了!”小丫鬟跌跌撞撞地冲进水阁,一头跪倒在陈四娘面前。
“怎了……?你好好说来。”陈四娘紧捏着手中一枚葡萄,死死盯着小丫鬟。
“夫人让我来告诉娘子,三郎君在狱中自尽了。”小丫鬟抬起头,满面俱是泪痕,抽噎着继续说道,“老爷那边也……也刚叫人封了官署里的东西,说要细细地查,难保不……”
御史台这等地方,细细地查,为了查出什么来而查,怎么可能查不出他们想要的结果呢?
“这样说来……”陈四娘抬眼,手中葡萄滚落在地上,转了几圈,从水阁的缝隙间落进湖中,溅起一个涟漪。
这样说来,陈家是完了。
小丫鬟站起身,用袖口抹一把泪,恳切地望着陈四娘,“娘子,夫人说,大不了随夫人回娘家去,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我知道了。”陈四娘侧头望了望水阁外的湖面,“家中遭遇变故,让两位看笑话了。”
“四娘不必如此灰心,官场上些许错处,罪不及家人。”陆薇薇摇头,“青青,你说是不是?哎……青青她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