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峥嗤笑一声,摇头,“蠢材。”
说完,自顾自用饭去了。
尤文桥被闪得慌,终于觉察到哪里不对劲,追了两步又停住,忙叫了今日随行的管事来问话,“我且问你,父亲几时出宫,走得哪条路,又是什么时候到的胡府?”
“尤阁老的轿子离去后不久,胡府的门就开了,好像有人出来追了两步,到底迟了,又转回去把那门子骂了一顿……“
秦放鹤家离胡、尤二府都不近,大正月人来人往的,入夜后想探听消息就不大方便,但妙的是刘凌的郡主府就跟胡府在一条街上!
她显然是个非常果断的女人,一旦定下同盟便不仅仅停留在口头上,譬如今日,便第一时间将胡府门口发生的事打着送马球请帖的幌子转达给阿嫖。
秦放鹤一听,乐了。
得了,胡靖和尤峥分道扬镳之日近在咫尺!
胡靖为官多年,在宫中肯定有耳目,今日交趾那边的消息瞒不过他。
而偏偏尤峥今日出宫迟,胡靖难免多想:
好么,平时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日日来请示,今日有了大事了,便故意推三阻四,是何居心?
胡靖性格火爆,多少有点小心眼儿,势必要给尤峥小鞋穿。
而尤峥呢,也确实太了解胡靖了,猜到对方的反应后将计就计!
其实如果尤峥出宫后抓紧点,最多胡靖晾一晾他,肯定不会避而不见,但尤峥故意找了个借口:给办喜事的让路,再三拖延!
如此一来,原本胡靖只有三分火,也烧到了七分!
或许胡靖愤怒之下,确实吩咐了下人不见尤峥,又或许没有,但很显然,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又立刻打发人出来追。
但尤峥既然决定出手,就肯定不会给他留下挽回的余地,吃闭门羹后拔腿就跑!胡府的人追都追不上!
你为首辅,我遇事不来请示,是我不恭敬;
但我因公事繁忙,稍有耽搁,便被如此怠慢,则是你德不配位……
阿芙不禁感慨,“往日宫宴上瞧着尤阁老多么和气温吞的长者,没想到一朝发威,当真是……”
一旁剥橘子的阿嫖在心里小声嘀咕,会咬人的狗不叫……
官场之上,哪儿有什么真正的老实人?便是平日瞧着越老实的,一旦捅起刀子来才越狠呢!
估计胡靖自己都没想到尤峥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恨。
只怕不到天亮,京中该知道的人家就都知道了。
“这回啊,”阿嫖把剥好的蜜橘给父母一人一个,笑嘻嘻道,“只怕胡阁老病得更重了。”
第269章 (小修)落定(一)
尤峥打了胡靖一个措手不及,但后者也非坐以待毙的性子,次日胡府管家便亲自押着昨日的门子来到宫门口,向尤峥请罪。
“……下人愚钝,不知变通,竟拦阁老在外,属实不该!昨日老爷得知,又急又气,奈何阁老家的轿夫腿脚颇利……”
管家唱念做打俱全,诚意非常,却又在轻描淡写间说出胡靖对此事一概不知,皆是下人自作主张。
且尤阁老您即刻就走,焉知不是存心的呢?
此地乃百官落轿之处,又值上朝时分,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所有人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若要致歉,私下个人府邸多少去不得?何苦非挑这个时候堵在这里?
尤峥便知这一局是自己胜了,心下大定,沐浴在一干同僚的注视中,分外坦然。
其实到了这一步,二人私下如何和解,已经不重要;尤峥是否有意为之,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事已至此,胡靖陷于被动,若什么都不做,就坐实了他拿大、借机为难同僚;而若想挽救名声于万一,只能如此这般做戏与旁人看。
他没得选。
但更关键的是,尤峥会不会接?怎么接?
那边秦放鹤刚下轿,就见尤峥先是一愣,然后才像是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诧异笑道:“此等小事,我早已忘了,我深知阁老非寻常人也,何必在意?”
胡府管家脸上的笑意一僵,望向尤峥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旋即便是滚滚而来的憎恶。
大局已定,秦放鹤不禁暗叹。
尤阁老啊尤阁老,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反观胡靖,他太信任对方了。
此乃官场大忌。
但凡尤峥心中一丝同盟情谊尚存,想给胡靖留条活路,就不会这样。
他大可以说是自己去迟了,也可以说胡阁老卧病,是自己打扰了休息云云……
以退为进,小事化了,大家照样可以称赞他宽仁大度,胡靖也能全身而退。
但尤峥没有。
他选了最狠毒的法子,用最简单的几句话,赋予了自己宽宏大度、胡靖睚眦必报的大众记忆。
身为内阁之首,对同僚的一点无心之失竟如此计较,此等心胸狭隘之辈,又有何资质领导百官?
参奏首辅的刺激和诱惑,已经令几名言官蠢蠢欲动了。
说话间,柳文韬也到了。
秦放鹤与他交换下眼神,一前一后点卯入宫,并肩而行。
两人沉默着走了许久,才听柳文韬一声长叹,百感交集,“半生同科情,一朝黄粱梦啊!”
胡靖和尤峥二人乃同科三鼎甲,殿试之前就认识的,翰林院、六部之内也曾相互扶持,大半辈子的交情……
胡靖本就病着,再被尤峥这么一背刺,肝火内涌,莫说痊愈了,病情不加重就谢天谢地吧。
为防刺杀,宫中向来无高树,此时正月刚过,穿宫而过的玉带河也未化冻,灰蒙蒙白茫茫一片,墙角背阴处的一点残雪越发显得万物凋零。
冬日日头低垂,从高高的宫墙底边用力拉出成片残影,连绵不绝,阴冷潮湿,竟有十二分的萧条。
宫中多贵人,马虎不得,宫女太监们几无片刻停歇,常走的几条大路都被打扫得很干净,并无半点积雪、霜冻,踩上去只觉坚硬。
秦放鹤用力吸了口气,只觉这宫中的空气似乎都比外头少了几分活味儿,又干又利,直戳肺管。
他看着口鼻间喷出的白色汽龙瞬间消散在寒风中,如某些稍纵即逝的辉煌,感受不到多少政敌倒下的快活。
这一局的走向,着实令人始料未及。
其实若单论资历、才干,胡靖未必输给尤峥,人无完人,甚至他的计较也不算什么大缺点。
但他犯了一个最致命的错误:不该给予尤峥那般的信任。
直到昨日戌时,胡靖都没想过尤峥会背叛。
不,这不仅仅是背叛,而是反手将世间最锋利的刀刺向同伴……
胡靖输得冤枉,尤峥,赢得也不光彩。
两败俱伤。
宫门口的事一出,都不必汪扶风动手,当天早朝上便有谏议大夫参胡靖气量狭小、德不配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