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琦又坐回去看书,看了半日,忍不住摘下眼镜长叹一声。
此子心性深沉,自制惊人,来日非为大忠,即为大奸……
他一生呼吁公正,却时常惭愧,因为他也是人,是人就有好恶。
平心而论,相较真正醉心学术的学子,宋琦并不大喜欢秦放鹤这类外表看似平静温和,实则内里野心昭昭的。
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旦他们专注于权势,就很难再潜心做学问。且这类人往往冲劲儿十足,很难把控,太平无事时或许表现得比谁都乖巧,可一旦有足够的利益牵绊……操风弄雨,只在他们一念之间。
思及此处,宋琦站起身来,透过窗框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突然低低的啊了声。
他想起来这个少年像谁了。
像曾经的高阁老,像如今的董春……
回去的路上,正值午时,秦放鹤途经朱雀大街,忽然想起师母姜夫人似乎颇爱这边某位师傅做的云片糕,便亲自下车去买。
他往里走的时候,隔壁酱菜铺子里正走出来一位拎着小酱菜坛子的中年文士。因对方身着四品官袍,显然刚下衙就过来了,秦放鹤心中雷达一动,下意识多看了眼。
哦,老熟人。
“傅大人。”秦放鹤微微抬高了声音。
那提着酱菜坛子的,正是傅芝。
不愧是当年的探花郎,哪怕身处尘土弥漫的大街上,手里提着灰突突的酱菜坛子,这位看上去也依旧玉树临风,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爱多看几眼。
嗯,升官了,之前去清河府做学政时还是从四品,如今已是正四品了。
看清对方的脸后,傅芝的表情有一瞬间不自在。
毕竟当初他曾为了打压方云笙,不惜公报私仇,差点儿就断了眼前这小子的小三元。
可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对方竟因祸得福,由此入了汪扶风的眼,一跃成为次辅的徒孙。
秦放鹤觉得傅芝的反应很有意思。
说起来,他们当初虽有瓜葛,但却从未面对面见过,秦放鹤之所以能认出傅芝,皆因年前后跟着师父师伯到处串门子,曾偶然在两次大集会上遥遥一望。
当时汪扶风就指着人堆儿,皮笑肉不笑道:“瞧见那边中间开屏的了么?便是当初的学政傅芝,傅大人。”
当时的秦放鹤:“……”
可该说不说,傅芝长得是真的好,尤其还年轻,在一干平均年龄四十五岁的中老年官员之中,便如皎月生辉。
他还敢穿,紫色满绣花的袍子,别人穿了活像一根扭动的发霉酱茄子,但他穿着,就是富贵精致。
所以秦放鹤觉得,自家师父那独一份儿的介绍,多少带点私人仇怨。
于是善解人意的小弟子当时就立场分明表态,义愤填膺道:“我就看不惯那浪样儿!”
汪扶风:“……”
倒也不必如此激进。
但不得不说,听了确实受用。
扯远了。
既然傅芝马上就能认出自己,想来也没少关注。
很快,傅芝就调整过来,依旧提着酱菜坛子,笑得无懈可击,“哦,原来是汪大夫高足,秦解元。不曾想在这里遇见了。”
官场之中,若彼此关系不亲厚,时人为表尊敬,常以姓氏加官职名称呼,汪扶风任谏议大夫,故而外头的人经常喊“汪大夫”,跟“董阁老”“李太医”什么的一个道理。
两人所在的派系其实原本没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但早在傅芝对秦放鹤出手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站在对立面。
当然,官场之上,没有永恒不变的敌人,或许来日也有合作的机会……
但就眼下,二人各怀鬼胎,寒暄起来便如水不够时强行玩泥巴,干干巴巴。
“对了,还未曾有机会道恭喜。”秦放鹤终于想起一件喜事。
傅芝一听,难得露出几分真心的喜悦,“同喜同喜。”
五月原礼部尚书宁同光因办差不利被贬,而紧跟着递补上去的,便是傅芝的老师。
但有点尴尬的是,提为礼部尚书之后,天元帝并未紧接着下达允其入阁的旨意,故而傅芝那位师父如今便是六部尚书之中,唯一一位非内阁成员。
第73章 婚事
当初得知秦放鹤被汪扶风收为弟子后,傅芝确实有些后悔。
他不后悔曾打压秦放鹤,政斗么,本就会有余波,既然有余波,少不得把下头的人扯进来,不是姓秦的小子,也会有别人。
就好像你正常走路,不也会踩死几只蚂蚁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他没想到这小子的运气这样好,后悔没有再及时补一刀。
又有些气,气方云笙不争气。
原本傅芝以为,方云笙如此护着秦放鹤,必然动了收徒的念头,而方云笙一脉也不过尔尔,只要那小子入了方云笙门下,日后也翻不起什么滔天巨浪。
但万万没想到,方云笙近水楼台还被人先得月!
消息传回来时,傅芝只觉得既解气又憋闷。
解气的是,你方云笙不是爱摆谱么?
这下好了,徒弟苗子给人抢走了,痛快吧?过往照拂愣是为他人做嫁衣,只怕背地里要呕出血来。
憋闷的是,姓秦的小子竟入了汪扶风的眼。
汪扶风本人已算难缠,更别提还有个人老成精的师父,如今又加一个小的……真可谓四面八方的野狐狸聚堆儿扎窝了。
一大一小,都生得斯文俊秀,笑起来更添风姿,外人只觉赏心悦目。
难为两人还能和和气气相互问候,各自心里想什么,谁知道呢!
回到汪府后,秦放鹤先叫人将点心送去给姜夫人,自己则去前头二书房找汪扶风。
“回来了?”汪扶风正看不知谁来的信,叫他进去也没收起来。
秦放鹤熟门熟路坐了,先喝茶,把酱菜铺子门口遇见傅芝的经过说了。
汪扶风嗯了声,“那酱茄子的老母亲是山西人,最爱一口陈醋渍的什么疙瘩头配酥鱼,难怪你身上有股酸味儿。”
秦放鹤一怔,拽起衣襟低头闻了闻。
有吗?
师父鼻子这么灵的吗?
“哄你的。”汪扶风骗徒弟骗得毫无心理负担。
看完了信,顺手挑开火折子吹了两下,将信点燃后丢到脚下的铜盆里,亲眼看着烧成白灰,再用铁钳子搅和碎,上面的字迹便彻底消失。
他忽然问了句,“说起来,你也十六了,有中意的姑娘了吗?”
秦放鹤确信汪扶风对自己的私人生活了如指掌,这么问,大概率是为了进一步确认。
为什么现在问?
为什么明知故问?
哦,他,或者说董春有人选了,对方的门槛还不低,所以要保证万无一失。
会是谁?
按董门的立场,秦放鹤不可能与皇亲国戚联姻,不然婚书落成的瞬间,就等于整个董门都站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