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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4)

“哈哈哈,兄台还未睡醒罢,长公主是自家们见得的?”

听他们胡言乱语着实令人尴尬,韩嘉彦讪笑一下,便不再驻足观望,沿着汴河北继续向西。

此时她心绪流转,回忆起往事。

元祐五年,这是当今大宋天子赵煦登基的第五个年头,此时这位天子不过是一位十四岁的少年,尚未亲政,由其祖母太皇太后高氏临朝听政。

五年前,先帝驾崩,庙号神宗,谥英文烈武圣孝皇帝。赵煦是他的第六子,原名赵佣,他的前五个兄长皆早夭。生母朱氏出身卑贱,本为宫女,但为神宗生下二子五女,封德妃,颇得圣眷。

赵煦登基后,将生母朱氏尊为皇太妃,嫡母向氏为皇太后。温国长公主便是七个同母兄弟姊妹中的长姊,算算年岁,当有十七了。

只是不幸的是,三个姊妹过早地夭折,如今只剩下长姊温国长公主、长兄当今官家、幼弟十三皇子与幺妹徐国长公主手足四人。

彼时围绕着立储,有一番激烈阴险的朝堂争斗。

权臣蔡确和邢恕有策立神宗年富力强的兄弟雍王赵颢、曹王赵頵之意,他们曾想通过太皇太后高氏的侄子高公绘和高公纪达到目的,但高公绘等拒绝。

蔡确和邢恕见阴谋难以得逞,便决定拥立六皇子赵佣,以夺策立之功。蔡确四处张扬,说自己有策立大功,反诬高氏有废立赵佣之意。

这自是不会有好下场,待太皇太后高氏逐渐把持住朝政,蔡确被贬安陆,去年又出车盖亭诗案,牵扯一大批人,至今尚未辨析清楚黑白。这已不是单纯的罚罪,更是你死我活的党争。太皇太后要打压一切新党力量,不容许新党继续把持朝政。

五年前,元祐元年,司马温公与王荆公相继去世,此二人点燃的新旧党争之火延烧五年,如今已到了不可逆转、不可调和的地步。

韩嘉彦蹙起眉头,想起这些事儿来,她就心绪烦躁,脚步也不自觉加快。

转过州桥北,她踏上州桥平坦宽阔的桥面,向着南岸西侧光化坊的韩府行去。韩府高耸的乌头门,站在州桥之上便能望见,五进的大宅院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可谓是数一数二的豪宅。

韩嘉彦的父亲韩琦,是历经仁、英、神宗三朝的重臣,位高权重,更是门生故吏遍天下。韩门六子,除早逝的三子良彦之外,其余四子均已成亲多年,如长子韩忠彦娶重臣吕夷简之孙女。韩家第三代最年长的都已成亲生子,整个韩氏家族与各路重臣权贵形成了复杂的联姻网。

唯有年龄悬殊极大的韩嘉彦,至今未婚。

韩嘉彦生于英宗治平四年,今岁二十有四。出生时其父韩琦已是花甲之年,长兄韩忠彦年长她二十九岁,可以做她父亲了。

谁家幺子不是掌中宝?可韩嘉彦因着外室子的身份,直到九岁时才被接入韩府。在此之前,她一直与母亲杨璇在那西榆林巷的小院子里相依为命。

如若不是将她扮作男儿,恐怕她至今连韩府大门都无法踏入。

不过母亲杨璇是个奇女子,她文武双全,有着开阔的眼界与高远的志向,对于韩嘉彦的培养也不遗余力。嘉彦自幼出众,聪慧伶俐,性格坚韧,志存高远。她亦非寻常女儿家,自幼被当做栋梁之材培养,继承母亲的遗志。

九岁时,也就是父亲韩琦去世一年后,她与母亲终于被长兄忠彦接入韩府。

然而三个月后她就与母亲分离,被送去了韩氏家族的相州老家,入家学读书。只有每岁元日至上元,能回汴京韩府与母亲团聚半月。

十二岁元日归省,母亲要她离开家学,前往龙虎山寻一位平渊道人拜师学艺。起因在于她已到豆蔻年纪,身上逐渐出现女儿家的明显特征,她必须要离开相州家学,远离一切认识她的人,去习得女扮男装的绝技。

年后,她便尊母命前往。此后一如往常书信不辍,她便安心于龙虎山学艺。

谁知五年后她学成而归,竟得知母亲早已亡故的噩耗。

第三章

就在她前往龙虎山习艺的两年后,元丰四年七月廿九,母亲意外坠入汴河溺亡。韩嘉彦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她央长兄忠彦带她查勘东京府刑名案状。其上记载,尸骨于水中泡了数日,肿胀变形后才被打捞上岸,随后葬于东京西南郊外。

母亲惨死对韩嘉彦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她绝不相信母亲会意外溺亡汴河。母亲会水性,汴河又非湍流,船只密集,亦无暗礁或缠人水草,怎会无故溺亡?

何况无人能说清那日母亲为何会独身前往汴河畔,那几日大雨滂沱,汴河两岸几无人烟。此案疑点重重却被搁置,如何让人信服?

只是彼时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身为一家之长的长兄忠彦不支持她继续调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隐忍。此后再次离家,七年后方归。

目下她的当务之急,是考取功名。在韩府之人的面前,至少要有进士及第的身份,才有登台说话的机会。无论如何,她都要倾尽全力,查明母亲溺亡的背后原因。

她忽而心生踯躅,驻足于州桥之上。远眺汴河,淡远冬日下,河面如玉带远接青灰天际,清晨的薄雾未散,喧嚣繁华自两岸远远透来,如迷如幻。

她幽幽念道:“通济名渠古到今,当时疏导用功深。源高直接黄河泻,流去遥归碧海浔。护冢尚存芳草乱,隋舟安在绿杨阴。年年漕运无穷已,谁谓东南力不任。”

“好个年年漕运无穷已,谁谓东南力不任。”忽而有人在背后插言,声如莺啼于耳畔响起,清脆悦耳。

韩嘉彦一回首,便见一位女子俏生生立于当面。她着鲜红狐领大氅,单手抬起,撩开头上维帽纱帘,露出娇美面容,正笑吟吟凝望着韩嘉彦。这一抬手便露出她内里所着紫锦长褙子、淡粉窄袖襦袄与淡银花印百迭长裙。

她身后还跟着一名丫鬟,一名厮儿,一瞧便知是官家千金。

“素儿……章素儿?!怎会是你?”韩嘉彦惊喜,连忙揖手笑道。

“怎不会是奴?”章素儿也回揖礼,俏皮反问,“许多年未见,嘉哥儿倒是一眼便认出奴来,记性还是那般好呀。”

“虽说七年未见,可你还是那般模样,我怎会认不出?”韩嘉彦感叹,“而且某与你书信未断,倒也不觉生分。”

章素儿笑问:“嘉哥儿可还奏箫?”

韩嘉彦反问:“素儿可还抚琴?”

二人会心一笑。

眼前这位千金,是章惇之女章素儿。她与韩嘉彦年龄相当,是多年好友。

作为力主推行新法的重臣,章惇在元丰年间曾官居宰执,位高权重。但入元祐后,太皇太后高氏反对新法,旧党把持朝政,章惇遭到攻讦贬黜,目下正在杭州,提举余杭洞霄宫(闲差贬职),并为其父守丧。

此时章惇妻子儿女大多皆随他在余杭,章素儿之所以未曾随行,是因她自十四岁之后,就一直生活在龙虎山上清宫中,以俗家居士身份修行,未被贬谪牵连。十四岁时,章素儿因为淋雨而发烧,烧坏了脑子,长时间内神思不属,浑浑噩噩,十四岁前的记忆全部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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