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躺在这里?
李大哆哆嗦嗦地想了起来,春日时为了给寡母治病,他卖了家中田地,最后还是无力回天。为了混些生机,他为城西那位大户干了三个月的活儿,却连一枚钱也没能拿到,今日上门讨要,却被府上管事命人打了一顿扔出门来。
伤势太重,他爬不起身来,何况就算去了药铺,他也没钱抓药。
他快要死了,李大想。
哪怕他一个字也没有说,白发少年却好像已经从他记忆中了解了一切,听得兴趣缺缺。
这样的故事,于他而言,实在是太无趣了。
若是换了平日,少年应该不会理会一个微贱庶民的生死,但他突然想起,今日离开上虞王宫前,他正好与人打了个赌。
他们赌的,是人心。
便是因为一个赌约,低贱卑微如李大,朝夕之间,竟然成了上虞公卿,一步登天,有了与世族权贵同席而坐的资格。
‘得封上卿,是你之幸,往后,你便叫李幸。’白发少年漫不经心道。
玉盘珍馐,佳酿美人,从前李幸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如今他都唾手可得。
而他成为上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那城西大户满门没为奴婢,任己驱使羞辱。
原本还对自己身份惶惑不安的李幸,逐渐习惯了上卿身份,他不记得自己从前也只是个庶民,反而理所当然地踩在了同自己从前一般的庶民身上。
人心本就是如此丑陋扭曲。
不过——
白发少年想,他的确是有些意外,莲生坊最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覃晚覃主事,竟然会如此慨然赴死。
对比起来,不免叫他对李幸越发觉得不耐。
被剥光了衣袍的李幸被扔出了甘泉楼,不过此时却少有人注意到这番变故。
王族楼船上的,姬瑶收回目光,竟在掌心肥啾毛茸茸的脸上窥见了几分严肃。
‘你认识他?’她以灵力传音。
‘他便是上虞乐阳君,百年前,便已入八境无相。’
姬瑶早已猜到,谢寒衣出现在李幸身边,真正的意图便是为这个无相境的人族。
她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多问。
飞红台上,浑身浴血的封应许站起身,刀意还未散尽,他站在原地,竟如修罗在世。
趁势向他出手的赵氏与慕容氏的修士都为姬瑶抛出的阵石挡下,灵光流转,赤金光幕将所有灵力都消弭,便是七境修士,也没有把握能破开。
正准备出手的姚静深看着姬瑶,神色有一瞬柔和。
封应许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姬瑶的方向,向她执弟子礼,深深拜下。
今日如果不是她,自己只怕难以自慕容锦手下留得一条命,更不必提为覃娘子三人报仇。
便凭方才刀法,他称她为师也不为过。
姬瑶受了他的礼,神色仍是一片淡淡。
慕容氏与赵氏众人此时看向姬瑶和封应许的目光,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
但封应许未曾有半分畏怯,他挺直脊背,染血青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目光逡巡,楼船上所立之人多为世族,生来便比庶民更高上一等的世族。
“若还有想与我一战者,尽管上前便是!”
四周一片寂然,唯有封应许的声音回旋在天地之间。
在听到他这话后,并未有武者敢上前,方才他们已经亲眼见识过封应许的刀法,无人有把握能破他手中在姬瑶指点下变得诡谲莫名的刀法。
就算封应许的刀已经出现了裂口,也没有人敢掠其锋芒。
赵氏众人,包括赵家家主在内,脸色都已难看到了极致,却并无破局之法。
他们未曾想到覃娘子会暴起出手,让他们顿时就失了三枚威胁封应许的筹码,更没想到,在姬瑶指点下,慕容锦最后殒命于封应许手下。
相比之下,闻人骁的脸色就比赵家更明朗许多,他看着封应许,嘴边牵起些微笑意,缓缓拍了拍手。
“好,封卿刀法再得突破,日后,当为我上虞中流砥柱!”他站起身来,“传寡人诏令,赐封应许上大夫之爵,以东境玉阳周边四郡为封邑!”
东境十七郡原在赵氏掌握之下,闻人骁此举,便是将一把尖刀,刺进了赵氏势力范围内。
闻人骁将封应许当做一把刀,却并不知道,在今日之后,封应许不会只做他手中一把刀。
从前,他并不在意什么封邑爵位,但覃娘子的死,终于撕开了在他晋升武道宗师后,为这世道蒙上的看似温情的面纱。
庶民何其微贱,何其渺茫,轻易便能被强权碾做尘泥。
封应许曾经也是这样微贱的庶民,而现在,他也从不认为自己不是。
他应该要做东境武道之主,将东境四郡纳于麾下。
一个封应许能做的有限,但上虞多他这样一个庶民出身的上大夫,或许便会少一个践踏庶民的世族为高官。
“封应许,谢陛下赏赐。”
他躬身,向闻人骁所在的方向拜下。
闻人骁想让他做一把快刀,但封应许如今要做的,是执刀人。
第一百零二章
封应许最后将覃娘子葬在了淮都城外的孤山上, 从这里望去,隐隐可见淮河二十四坊的盛景。
她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即便回到玉阳郡, 封应许也不知何处于她才是落叶归根。莲生坊是她曾付诸无数心血之地, 于她而言, 早已是家了。
不如将她葬在能遥望淮河之处。
至于其他两人,封应许自会带他们回故土安葬。
覃娘子自戕后三日, 淮河二十四坊闭门谢客,往昔最是繁盛的淮河上下竟不闻半分丝竹之声。
二十四坊中多是庶民奴婢之流, 但庶民奴婢,比所谓世族, 更知恩义二字。其后, 二十四坊更将赵氏列为恶客, 凡赵氏族人,坊中乐师舞姬皆拒为其献艺。
赵氏自恃地位尊崇,如何肯受这般屈辱,当即要将拒为献乐的乐师戮首, 更要将乐坊付之一炬, 但二十四坊背后又岂是无人。
赵氏又被重重打了一次脸, 但赵家家主却责令族中各自约束好子弟,不可再妄动。
于是淮都局势诡异地恢复了平和, 只是谁都知道, 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潮汹涌, 随时都会再掀起风浪。
不过这一切,与钦天却是关系不大了。
孤山坟冢前, 众人与封应许一道躬身拜下,依次为覃娘子上一炷香。
就算是出身三大世族的桓少白和萧御, 这一拜也颇为真心。哪怕她只是庶民,只是曾沦为奴籍的风尘女子,但她实在比许多人都值得让人敬重。
让人敬重不该是高贵的身份,而是高尚的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