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考拉小姐与桉树先生(37)

直到月色布满庭院,他还站在原地背着圆周率。

父亲欣慰地抚摸着他的头,露出难得的慈父笑容。

“仲桉啊,是谁教你背圆周率的?”

“是妈妈教的!”他大声回答。

父亲向母亲投来嘉许的目光。

其实,是他自学的。很多的夜晚,他坐在月光下,偷偷地背。童年的月亮,好像格外亮。

那年他才六岁。

是别的同龄小男孩正四处捣蛋闯祸的年纪。他背圆周率,就为取悦父亲。当他发现自己表现得好,能使母亲免于父亲的羞辱,他便更努力去加强记忆。

记忆可以保护母亲。

久而久之,他的记忆力被挖掘出来。

“仲桉,别再背了。我不要紧,好孩子……妈妈和爸爸过一辈子了,再痛妈妈能忘掉。你的人生还很长很长,我宁愿你是个平凡,不必拔尖的人。人只有拥有遗忘的本领,才能过好一生……”

让母亲事与愿违了。

少年岳仲桉出类拔萃,过目不忘。父亲也有意栽培他经商,想送他出国读书。他坚持不愿去,因为放不下母亲。

二零零四年,岳仲桉十五岁,在一所寄宿高中读书,顺利的话,等他高中毕业可以直接出国,他打算把母亲带着一同去。

意外的是,年过四十的双嘉

怀孕了,对于第二个孩子的到来,她特别惊喜,想着不管是男孩或女孩都能够和仲桉结个伴,于是执意要生下二胎。

岳平然很少回家,表面上说在外忙,双嘉清楚,这个早已厌倦家庭的男人,在外面还有另外的温柔乡。

她懒得过问,反正管不住,问多了添堵,心思都放在仲桉和她肚子里五个月大的胎儿身上。

岳仲桉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和母亲通个电话。

春天的雨,好像下不完,持续半个月的雨季,就在雨季要结束的前一晚,岳平然喝多了酒,醉醺醺回家。

双嘉抱着琵琶,浅吟低唱。独自居住,漫长的夜,有时她禁不住也会唱两曲,因为丈夫反感她唱,只有趁其不在家时弹琵琶,对着窗外的细雨清唱。

摇摇晃晃刚走进院子的岳平然,听到曲声后,顿时火冒三丈,冲进房间,夺走双嘉怀中的琵琶,从二楼窗户扔下去。

“我让你唱!你是不是还想着他!我只要一想到你这张脸,这身子,也枕在别人身侧,唱给别人听,我就恶心,你让我恶心!”岳平然怒吼道,发完脾气,倒头呼呼大睡。

这样的话语,他习以为常,却没有想过,他让那个纤细哀怨的,曾那么打动他,让他爱怜的女子,如坠冰窟。

当初他娶她的时候,承诺不再让她眼中含泪。

誓言幻作烟云字。

她挺着肚子,失魂落魄地下楼捡拾琵琶,耳边不停重复回响着岳平然的那 句话。

“你让我恶心!”

万般皆是命。

她不慎脚滑跌倒在雨中,隆起的腹部重摔在地,她支撑在地上,痛得爬不起来,腹中的胎儿剧烈的胎动,踢打反抗着她的肚子,搏命般。

“平然……平然……”她呼唤着,声音微弱,雨下得更大了。

很快,那种激烈的胎动慢慢静下来了,静得让人恐惧,再也没有丝毫动静,腹部坠痛不止,腿间殷红的血,在雨水中扩散开。她自知孩子保不住了,绝望地躺在冰凉的地上,任雨淋着。

她放弃了自救。

心都死了。

“你还拖累我的儿子!要不是你,他早就去留学了,你还真打算跟着他一起出国陪读吗!你休想!”她想起丈夫的话。

“仲桉啊,妈妈放心不下你……我不能再让你保护我了,妈妈好累,想安心睡了……把你生下来,没让你快乐过,你知道妈妈看你背圆周率,背错了就用铅笔扎手臂,妈妈心有多痛吗,妈妈心要痛死了……仲桉啊,妈妈对不起你……”她死前,脑中徘徊着这段话。

第二天上午,久违的太阳升起。

那是母亲再也没有见到的太阳。

“你妈妈,孕五个月流产,大出血导致死亡。”岳仲桉听到父亲在电话那头读着母亲的死亡通知书。

竟只是麻木地照读医生写的死因。

他怎能不恨负情的父亲。

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月,他和父亲来到青海湖,也是在那里,他遇到臭鼬停下脚步,

她闯入他的生命。之后他随爷爷生活。

尘封的往事,重新忆起,历历可数。讲完这一切,岳仲桉埋下头,双手挡住脸,潸然泪下。林嘤其亦是悲从中来,她紧握住他的手。

她一下理解了他远超常人的记忆力,手臂上的点状刺青,理解了赵太太流产事件时他放下公司,一蹶不振地守在医院,理解了他为什么身边没有家人。

在她眼里,他是高不可攀的,此时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过去这么多年,他还记得一清二楚,念念不忘,该多痛苦。

人生来就必须要饱尝生老病死的苦楚,时间即使不是消灭苦楚,却能淡化削弱。

像岳仲桉这样的人,所经历的生老病死,永远清晰在目。

“我宁愿你没有这过目不忘的记忆,宁愿你平庸。”她心痛地说。

“和你说出来,感觉这儿累积的痛缓解了一半。”他按住心脏的位置,眼睛通红地望着她,声音哽咽。

“我陪你去各大医院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和药,能够让人记忆力退化,我们不要这么好的记忆力了,好不好?”她轻摇他的手,恳求道。

“死去的人,意味着此生不复相见。能这样深刻地记住妈妈,也许也是她另一种活着的方式。”

“当然要记着,只是像我这种寻常人一样记着。比如我父亲,我也没有遗忘过,包括他的死因,我从来不承认是他们调查的那样,我想起他,我还是会痛。可你这样 的记忆,那是锥心啊!”

“傻瓜,我还要陪你找弟弟。” 他将她脸上的乱发拨到耳后,拭去她眼角的泪。

“我自己也可以找,都有复原肖像画了。”她倔强地说。

“我陪着你等,只要有下落,我们一起去确认。”他稍用力度握握她的手,然后松开力度。是他一贯以来鼓励她的方式。

“仲桉。”她喃喃唤他。

“嗯。”他应。

“仲桉。”

“嗯。”

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不带姓。她连唤两声。

夜色凉如水。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如同找到了填补自己伤痕豁口的那一块。

这样推心置腹的倾谈心事,使两个人更亲近无间。

虽然她拒绝了他,没有确立恋人关系,但在他心里,她是他心爱的人了。从在青海湖结识后起,他就没有忘得了她。感谢臭鼬,使他们能够再度相逢。

日子相安无事地往前走。

林嘤其是在挺长时间以后,才从纪幻幻那里听说一件事。小鸵鸟事件时,久宁私自在媒体面前公开谈论和岳仲桉的关系,让岳仲桉发了很大脾气,隔着办公室门,只听到他如雷贯耳的那一句“我还没有不济到要靠你用绯闻来转移热度,渡我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