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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拉小姐与桉树先生(36)

“你……还记得它,是在哪买到的?”她强忍住情绪问。

“记得那时在你房间看到兔儿爷,你当作珍宝放在床头,我想拿起来看,被你狠狠瞪了一眼。”

“你还挺记仇的。”她破涕为笑,说:“要知道,兔儿爷是泥做的,手碰多了,会把上面的彩弄脱的。可是,你到哪里买来一样的兔儿爷啊?”

“我找到当年做兔儿爷的老爷子,他都不做这个手艺了,破例为你做了个。”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他做的兔儿爷,坐骑底下有印章。”他笃定自信的笑容,将兔儿爷翻过来,果然,她看到那枚鲜红的印章。过目不忘的他,连十几年前眼神瞥过的兔儿爷,都细节如此深刻。

岳仲桉说得极简单轻松。

她不为所知的是,那天为了说服老爷子重拾手艺,再 做一个兔儿爷,他煞费苦心,还陪老爷子下半天的棋。

而且这棋得输的自然,哄老爷子开心。

临走时老爷子意兴阑珊地说:“年轻人,现在喜欢兔儿爷的年轻人不多,咱北京会做兔儿爷的手艺人,也就十几个了。我做了一辈子的兔儿爷,你手上这个,怕是最后一个啰。”

他被老人身上的工匠精神,对文化传承的担忧所感染,也反思自身,是否做到将品牌与匠心、文化相结合。

“怎么忽然想着送我兔儿爷?”

“中秋节,我想你一定会想念那个兔儿爷。老北京时,过中秋都会给小朋友买兔儿爷玩具,这是习俗。”

他眼里她还是小朋友吗?

“嗯,再给你看第二个礼物。”他紧接着,拿出一张相片,黑白照的全家福。

她看不清脸,却从熟悉到一生都不会忘的场景里,俨然“看到”相片上,努力耸起肩膀的父亲,龇牙咧嘴做鬼脸的弟弟,拘谨到笑得不自然的母亲,以及腼腆的自己。

这辈子都没想过,有天还能看到这张相片,全家人整整齐齐在一起的画面。

“是哪里找到的照片……”

“找肖像素描家画出来,再让摄影师还原成相片。”他说着,她感动地不知如何表达,将照片和兔儿爷拥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

如果是上天刻意拿走她那部分珍贵回忆,那么岳仲桉此时是帮她追回来了。她闭上双眼,在心中默默念着:爸爸,终于再次 看到你了,你在天上过得好吗?请你保佑妈妈和弟弟,让妈妈平安渡过疾病,弟弟和我们早日团聚。

岳仲桉曾一度厌恶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给他带来诸多痛苦。直至他看到这份记忆能够抚平心爱之人的痛楚,或许,是值得的。

他是填补她的那个人。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这是我此生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

“不要轻言是此生之最,因为以后还会有。”他的话语温切得不像话。

“这些就足够了。”她低头看着兔儿爷和相片,爱不释手的样子。

“不够,我只觉得不够,能为你做的太少太少。”他轻轻伸过手臂,将她揽住。

“可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

“你做的菜很好吃,我现在胃都养好了不少。不过,我钱包里缺失的那张相片,你得还我,当是正大光明送我的。”他来讨要了。

“好好好,礼尚往来,送你。”她故作大度的口吻,起身跑回卧室,找到那张拍立得相片。

他正站在阳台上,背对着她,垂下左手,修长的手指夹着烟,他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她注视着他背影,烟的雾气缓缓散开。他变得低落消沉。

怎么开始抽烟了?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抽烟。她轻轻走到他身旁,递给他一杯温热水。

“月色很美。赏月的时候,才真的理解儿时背过的那些唐诗宋词。比如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比如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比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轻声细语念着。

“再比如,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他跟随她,朗背一首苏轼的《西江月》。

原来愁眉不展地朗背宋词的男人,是这么迷人。他身上总有股捉摸不透的忧郁,好像深埋了许多的心事。

从来没听他提起家人,父母,中秋节对他来说,和她同样难过吧。他不主动说的事,她不会过问。

“你一走,我就想抽烟。虽然你只走了一分钟。”他看向她,强撑笑意,掩饰不住的心力交瘁。

她猛地心疼。

“小考拉,你想听故事吗?”他凑近她的脸问,皮肤饱满洁净,是极少有男子皮肤如此透彻吧。眼睛里好像蒙上了一层湖水,清澈纯粹,没有丝毫纷杂。

她温顺地点点头。

“本来,我不愿回忆往事。”他吸口烟,掐灭,继续说:“就是很想告诉你,也许你能从中明白我点儿。当年你问过我,为什么来青海,我没有回答你。”

“记得,你是苏州的口音,我爸爸听出来了。”她顺着他的回忆。

“那是我妈去世后的第三个月,我随我爸去青海,散心。我爸作为丈夫,似乎从丧妻之痛已经走出来了,可我作为儿子……我没能从丧母之痛里走出来。”岳仲桉的声音渐渐沉重。

她安静地听他

讲述身世。

他父亲岳平然是江浙一带声名显赫的棉纺织业商人,祖上自明朝起就开始从商。母亲双嘉是在茶馆唱苏州评弹的艺女。

在那个年代,世俗人眼中双嘉不过是跑江湖卖唱之流,岳平然娶她,算是从尘埃跃上高枝。岳平然沉迷她婉转灵动的曲调,加上她低眉哀怨,我见尤怜的容颜,唱曲时眼里常含泪水,令人一顾倾城。

是那种让男人看了想托起她下巴,细细凝望的美。

“其他都是叫女人,只有你母亲才称得上是女子。”

岳平然连续听了一百天的苏州评弹,方抱得美人归。好景不长的是,那样哀怨的美,也会看腻。他不再愿意听她唱评弹,尤其工厂经营惨淡时,更是在家中雷霆大作,眼前这个被他赞为只有她能称得是上女子的双嘉,变成他口中的丧门妻。

她眼中的泪水,他不再怜惜。

“我一回家,看到你这张苦命脸,这死气沉沉的家,我就烦得要命!”父亲将桌上茶杯拂飞,白瓷碎了一地。幼年的岳仲桉,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睁大着眼睛盯着地上那本圆周率。

他挣脱母亲的双手,捡起那本圆周率翻开,冲到父亲面前递上去。别的什么话也不说,直接高声清脆地背诵圆周率。

“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他背到一百位、两百位、三百位……他站得笔直,眼里噙着泪,目视前方的那株枇杷树,神情像小男子汉 般的坚毅。

父亲的脸色,从怒到惊再到欣喜,后来也不再看那本圆周率,只是听着他背,俨然被儿子对数字的天赋所骄傲,这是经商的好苗子,将来必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