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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清欢(4)

“邹老师,你看这……”她想说,想说你看这可怎么好,想说你看这多乱,想说你看这多糟糕,却没有说出声,嗓子硬了,哑了,说不下去了。

秦如眷站在一旁,赤着脚,不知所措的涨红了脸,她第一次最柔软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面前,在人前,她总是装的无所事事天塌下来也不怕也无所谓爱谁谁的样子,可是此刻,那些伪装都倾崩,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

她假装的那座本以为固若金汤的城池,一下就坍塌。

原来,原来我是这么爱哭。

她站在原地,疯了的秦荷仍在声声追问着白哥的下落,秦如眷在这一幕里,相望着老邹,泪湿满了眼。

“不用,邹老师,真的不用,我有钱,我有钱用,那个医药费我会尽快还给你,我给你添麻烦了。”秦如眷说着,扶起赖在地上捡洒在地上的米饭吃的秦荷。

老邹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这一对母女,他不放心地说:“是不是已经断电了,你今晚怎么度过,没有灯,怎么办。”

秦如眷转身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个木筐,木筐里装满了一筐红色的块状物体,她吃力地抬到老邹面前,欣喜地说:“没灯没事的,今天下午我去大慈庵,那里的老师傅给我了这一大筐蜡烛油,这些蜡烛油,都够我烧一个月的照明了。我能省点就省点,以后带我妈去看病。”

老邹盯着那一筐红蜡烛油,那大块大块的蜡烛油,还透着寺庙里的香气。秦如眷脸上澄澈的微笑,以及她瘦瘦干巴的四肢,抬着这一筐蜡烛油,开心朝他笑,那满足的笑,多让人心疼。

“以后家里有事,就找我,记住了,过两天去上课,别拖欠了太多课程,我相信你的最聪慧的女孩子,英语哪里不会,我给你辅导。”老邹说。

“好的,谢谢你,邹老师。”秦如眷抱着母亲,笑着说。

老邹走的时候,没敢转身,他怕看到秦如眷抱着怀里痴傻的母亲站在后面目送他,他出门低头看见了那双开了口的球鞋,想到家里的女儿穿着红皮鞋花裙子快乐的转着圈圈。

这个孩子,还太小,生命却承受如此之重,怎不叫人心疼。

没等老邹走出楼道,楼上便又传来了秦荷凄厉的尖叫,晚风来袭,这尖叫,是对负心的白哥的怨艾,还是日复一日等待再等待后的无奈。

秦如眷抓住秦荷的双肩,看到母亲那薄薄毫无血色的嘴唇,还念着白哥,她摇晃着母亲,说:“你醒醒好不好!十七年了,已经十七年了,为什么还念着这个男人,他死了,我早就当我爸死了,你还在等什么,你为这样一个男人你疯了你值不值得!”

她是多么的羡慕许珠,有个正常的家。

而许珠,却是羡慕秦如眷的,因为秦如眷她漂亮,她瘦且高,她又拽又酷又胆大,她身边总是有很多男生围绕,她可以做很多许珠不敢做的事情。

那一锅落在地上的糊饭,秦如眷轻轻的用手将饭从地上扫起来,放在碗里,将面上的好的饭干净的饭放到秦荷的碗里,重新生了炉子做了一份青菜和辣椒煮的酸辣汤,让秦荷吃。

她则拿着小铁锤,坐在一旁,将被秦荷摔瘪了的压力锅敲敲打打,家里就这个压力锅还能用些日子,要是坏了,就没法做饭了。她对未来的生活,忧心忡忡,秦荷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简直是没一刻能停的下来,闹个不停,不是唱曲子就是呼天喊地的叫唤着白哥,一声声叫着,像是女鬼的声音。

这个楼里很多人都因此搬走了,留下的,也都习惯了,也不忍心去责怪什么,平时能帮的还是都帮这一对母女。

天黑了下来,她从筐子里拿出一块红蜡烛油,这不也被诗人叫做烛泪嘛,多好,最好多一点烛泪,这样就不用花电费点灯了。

她想着着关于烛泪的诗,有杜牧的: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也有陈叔达的:自君之出矣,明镜罢红妆。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

烛泪,真是让人又伤心又快乐的事物。

她又敲了一会锅,总算把压力锅恢复了原状,她却又看见秦荷将米饭都倒在桌子上,拿手捏着玩,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白米饭,白哥,捏给白哥吃,捏给白哥吃……”

“妈,你疯了啊!就这么点米,我留给你吃,你怎么能这样糟蹋粮食,你晚上别喊饿!”秦如眷心疼的拿手拍打母亲的胳膊。

她只好端起碗,一口一口的喂秦荷,一边喂,还要一边擦,秦荷俨然忘了这个给她喂饭的是自己的女儿,秦荷伸手拉拉如眷的头发,自言自语说:“嘿嘿,你是红头发,我是黑头发,白哥说我的黑发最漂亮了。”

好不容易将母亲哄睡着,秦如眷望着桌子上的一堆剩饭残羹,想挑选一些能吃的吃,现在起码还有糊了的饭可以果腹,政府补助的那点救济金也不够用,以后的一日三餐都要成了问题。

第六章:天这么安静,所有云都跑到我这里

秦如眷对着镜子,那面裂了几个缝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火红色干枯的短发,营养不良苍白的面目,眼窝很深,眼角淡淡地扬起,颧骨边有几粒红色小斑,那是在烈日下奔跑的痕迹。

爱,是什么样的味道,我怎么没有吃过,是甜还是酸。秦如眷捧着一本词集,借着烛油燃烧的暗光,一首首地读起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是苏武去匈奴时,写下的一首《留别妻》,很多人都喜欢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说的多好,好像两个人在一起还真是那么个回事。

秦如眷却更喜欢这首诗的这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苏武在贝加尔湖放羊十九年,他没忘记临行前给妻子的承诺,生当复归来,只要有一口气存留,他都要回来,家里的妻子定是想他思念她一般。秦如眷想,那些羊,是能懂得苏武的悲伤与希望的。

十九年后,苏武回来,妻子早已改嫁他人,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多么的空荡荡,像是巨大的裤管在空中挂着,那么单薄的一句承诺。

两千年前的苏武,你是如此的执着而坚定,多可爱的一个男人,深情而有节气。秦如眷能想象到苏武十九年后回来见到原本属于自己的妻儿都不在时,破乱长满杂草的旧屋,该是怎样的凄凉。

那么坚强的男子,在匈奴的冰天雪地里亦没有屈服过的男子,此时,将多么不堪一击,他也许宁愿自己是死在了贝加尔湖,不曾回来过。

不是说好了,死当长相思吗,那我宁愿死去了,如此沉睡在你的怀念里。

可是秦荷,秦荷多像那苏武,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十七年足足可以让很多事物面目全非,可以让一个年轻秀丽的女子成为人母,满脸皱纹,十七年可以让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成长为一个少年。

秦荷等了白哥十七年,秦如眷也等爸爸等了十七年,虽然她总是满不在乎的说爸爸是啥玩意,我不是没爸吗,我不长得挺好有吃的有喝的,我没爸也没人敢欺负我。